青春转角,遭遇中年危机撞了腰

1.

念书的时候,出门前徐达总要提前两个小时等我。

当年清汤挂面的女孩既不齿于自身的寡淡又想和天生丽质沾亲带故,于是眼线悄悄勾黑一点,睫毛心机涂翘一些,小心机用的地方多了也便成了司马昭之心,以至于顶着二斤面粉还要弱柳扶风的走到徐达面前,徐达却眯着他八百度近视的小眼睛,怯怯的说:“小姐……我有女朋友了,她一会儿就来……”

虽然受到了一万点的伤害也歪打正着验出了徐达同学的一片丹心,所以,纵使频频相看两厌也要惦念这捧丹心,我和徐达牵牵绊绊,打破了毕业即分手,没房就拉倒的铁律,渡劫似的修成正果。

我们是九零后,毕业第五个年头,年龄是我不愿提及的,总之我们奔三了。

如今,出门前徐达依然要提前两个小时等我,特别是在同学聚会的这种大日子。

别激动,咱们的生活也不是狗血剧,明里暗里撕逼,装腔作势攀比,这种人,大概早已被同学聚会自动遗忘自求多福。生活的难且坚感同身受,聚会的奥义就是“撸串喝酒,莫问前程”,这点儿默契,老友之间彼此还是有的。

但我依然想跳脱地心引力,花时间和金钱砸一个“裸妆”,妄图重现学生时代的清词丽句,我不恐惧岁月洗礼,但我害怕那句“看起来真的显老”,大动干戈无非想换得:“哎,你在用哪个品牌的护肤品?几年下来没什么变化嘛。”

就在我试图用棕色画一条人畜无害的眼线时,对我早已了如指掌的徐达一针见血挑破的我小虚荣:“别墨迹啦,迟到了哎,再说哪家小姑娘的目光像你如饿狼般锐利。”

徐达虽然玩笑,但初入职场时,我为这沉着老练的眼神也练习了许久,生怕被人一眼看透,也用这半生不熟的目光装腔作势劈杀过几回,换来洋洋得意的短暂欢愉。

毕业几年你会发现,即便大家同在一座城市,见面的次数也寥寥可数,意外的,这遭聚会,老孔也姗姗来迟。

2.

老孔是大学时我和徐达在“登山社团”结识的老友,是那种标准的“活在朋友圈里”的人。倒不是因为他的生活声色犬马,活色生香,但他的圈儿的确遥远,远到千山之巅,万水之源。

两年前,我和徐达渴望长途旅行,可惜我俩是月光族。老孔也渴望长途旅行,可惜他比我俩还穷。

于是我和徐达纷纷跳槽,希冀披荆斩棘升职加薪,老孔大受鼓舞,甚至比我们还多两份兼职,劳形苦心终于不抵疲倦,一天之内酿出两起追尾事故,恨不得媳妇本儿也赔进了出去。

人财两空后,破釜沉舟的老孔一路向西,朋友圈记录下山一程水一程,不知不觉就飘到了西藏。

托福,大家在老孔的朋友圈里感受藏区的苍云黑水,聆听雪顿节此起彼伏的劝酒歌,体会无人区的蔓草烟荒,赤地苍凉。那是漂泊在恐慌岁月蹉跎,也恐慌孤身一人,阴影之外的一番新世界,老孔的朋友圈居然起到了安神定魄,涤荡灵魂的功效。

老孔也不虚负才华,亦懂钻营,又是襟怀坦白,仗义疏财的人,倒腾点儿雪莲松茸冬虫夏草,时运转好,生意兴隆,八方来财,老孔瞬时地位翻覆,变成大家心目中有酒有诗有故事的人。

酒意微醺,众人纷纷致敬老孔的诗和远方,老孔像浪荡侠客,恰到好处点缀了一众凡夫俗子不甘雌伏的心。

我和徐达与老孔私交甚好,总能收到老孔的一些与众不同的小礼物,比如一段高原上精瘦野狗争先扑食的视屏,比如一对恣意张开,指骨分明的鹰爪。

我们,大概也了解一些与众不同的老孔。

比如,当工作焦头烂额顿感前途微茫时,朋友圈里的老孔盘腿坐在普莫雍错的湖边喝冰啤,不知日月的样子羡慕的让人垂涎三尺,于是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央告开解,问他:“老孔,你有没有什么时候觉得特别难捱?”

“每天。”老孔无比淡定的说:“特别是在秋裤没干的时候。”

比如,朋友圈里的老孔刚与驴友略过无人区正在分享沿路心得,现实中的老孔却瘫躺在木板床上为凭白无故却也无人分担的修车钱心疼的龇牙咧嘴。

“唉……,人情冷暖,唉……,其实,在拉萨,大部分人更势力,更现实……”

“因为物价贵吗?”我打趣道。

“对啊,都是过客,待宰的羔羊,一碗面条能卖20。 ”老孔一本正经:“空空的酒瓶子,空空的钱夹子。”

我说,老孔你别这样,你在我的故事里可是浪迹天涯的侠客,老孔咂咂嘴:“那你在故事里给我写个对象呗,最好是南方姑娘,但会包饺子的那种。”

老孔又强调一遍:“这两天,就馋饺子。”

我对侠客老孔世俗而平凡的愿望感到失望,侠客晃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也需要红尘作伴,才能活的潇潇洒洒。

3.

酒至半酣,气氛随着酒精的挥发变得温情,彼此越聚越近,放佛回到了四年同寝的时光,熄灯后总忍不住窃窃私语的卧谈。

有人说,咱们那么多同学,我唯独羡慕刘薇薇。

念书的时候,南方姑娘刘薇薇小小的个子,柔柔的身架,即使不施粉黛也能不动声色的在众人中脱颖而出。皮囊好看也就罢了,让人嫉妒的是她还拥有有趣的灵魂,是个颇有才华的漂亮姑娘。

有才情的女子,擅长绘画与设计,在陈词滥调,中规中矩的环境里便是跃然纸上的生动与骄傲。

刘薇薇的求学生涯似乎比任何人都顺利,每个学期稳稳当当的一等奖学金,学院设计展览上压轴作品的座上宾,实习时导师推荐她去大家望尘莫及的设计公司,就这么说吧,毕业典礼上,院长将刘薇薇的帽穗从右轻轻的拨到左边的一刹那,我们仿佛看见明日之星冉冉升起的闪闪金光。

就在我们幻想刘薇薇终究会像穿Prada的女王一样身着华服,穿梭在高楼玉宇间八面玲珑,所向披靡,女神突然宣布,她要回去小城了,因为她眷恋南方的花,惦念清明煮茶,也放不下家乡的爱人,爱人还许诺给她一个安全的家。

在那个前程未卜,也没有经济基础的阶段,有份丰衣足食的爱情也是让人无比羡慕的。

当年与刘薇薇亲近的女生听到这些后却频频摇头。

刘薇薇回到家乡后,按部就班结婚生子,过着看起来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而工作的事情却一再耽搁,所有人也只堆着笑宽慰她:“家境殷实,又不缺你那份工资过生活。”

于是,好不容易等到老大一岁半,刘薇薇准备好重整旗鼓,国家恰逢其时开放了二胎政策,架不住长辈们的左哄右劝,二胎呱呱坠地,转眼毕业五年,当年所学与今日之需早已改弦易辙。

后来,亲戚替薇薇介绍了一份工作,喜欢无从谈起,薪水给的不多,但是真的轻松。

刘薇薇心平气和的接受了安排,身份转换,年岁渐长,她希望幼子成长时陪伴左右,亦发现当年遮风挡雨的父母也开始像孩子一样依赖自己。

新婚时,刘薇薇在院前栽种的茶花终究慢慢被自己冷落了。

4.

聚会在九点多钟意兴阑珊的画上句号,因为这一群人里,有人需要回去继续加班写报告,有人家中尚有幼子等待睡前故事的慰藉,还有人明天一早要重装上阵飞往各个城市为前程奔走东西,我们不再高唱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们需要留存清醒,需要提着斗志,唯有老孔一边嚷着续场,走路突然踉踉跄跄。

我挽着徐达,慢慢走在后面,徐达傻笑呵呵,瞳孔里装满这座城市的五光十色,徐达说:“老婆,我怎么突然觉得有点儿晕?”

第二天,新闻中铺天盖地报道九寨沟7.0级地震的消息,航拍器飞过灾区上空,昔日美则美矣的若日朗瀑布、火花海瞬息之间不复存在,徒剩裸露水底灰涸的泥土与树根枯木。

九寨沟是我和徐达计划过几百次的旅行里行之将至的终点,却总因为想多完成一个项目,因为休假时间不够多,因为假期来之不易我们却惧怕如织的游人和漫长的塞车……

有那么多理由怂恿我们一再将计划耽搁,一张飞机票,五六个小时的路程的目的地,我们终究未曾到达过。

弟弟打来电话,央我去车站接他。弟弟大四,开学准备实习,没想到假期里实习公司匆匆召他上岗,弟弟欣喜若狂提前结束假期,磨拳擦掌准备大展抱负。

作为过来人,我跟他讲初入职场的注意事项,跟他讲要与人为善,要虚心好学,跟他讲要把握机会,不要畏首畏尾,跟他讲同事不过是同事罢了,多言不宜,不过,兴许也能碰见志趣相投的人……

讲着讲着,就有点恍惚,仿佛又回到那年夏天,又看见阳光下对着校门挥手再见的我。

树荫,蝉鸣,那个少年意气的我……

于是深吸一口气,将刚刚打好的“好好努力,不要混日子。”删掉,改成了“好好混日子吧”。

5.

你看过灵魂在自己身旁轰然倒塌的情景吗?

很久以前去看主题是“灵魂死亡现场”的影展。其实,人的灵魂分为“正魂”和“小旁魂”,正魂从我们出生之时形影不离,而从生至死,正魂也会像大树那样,旁逸斜出无数“小旁魂”。它是一种癖好,一种身份,小旁魂生于内心最真实的步伐,一旦开始盲从附会,小旁魂会变得虚弱。

20岁到30岁大概是小旁魂最飘忽不定,泯灭生长的年纪。

经济开始相对独立,肌肉和皮肤尚且处在最佳状态,我们不敢再暴殄天物,于是积极社交,努力工作,然而,我们明明收敛起曾经天马行空的自己,明明虔诚地去对待每一天的初升的朝阳,明明努力去生活了,为什么收获的却是孤独、危机和无安全感的接踵而至?

大概,二十多岁的生活,终究是人生的未完成,凭借小半生的粗浅经验,却也意识到是否跳槽改行,要不要终止爱好,更甚与谁交往,这些看似在寸阴尺璧间做的决定真的会改变人生轨迹。

生命只有一次,毕竟连老话儿都在教诲芸芸众生“三十而立”,而我们投身江湖,闯荡几载,依然懵懂,却已然被推至“而立”的风口浪尖。

曾经的少年,无论是看似选择了“苟且”的刘薇薇,还是选择了“远方”的老孔,抑或像墙头草般摇摆挣扎的徐达和我,大家出走半生,归来两手空空,真的就只是少年,有人无家可成,有人无业可立,进而患得患失,过犹不及,会陷入困惑,也会随波逐流。

盲从附会不杀小旁魂,小旁魂却因盲从附会引发的千因百果而死。

徐达深夜加班时,机械重复的贴图让徐达感到死死平平,困乏的他点燃一支烟,火光俶尔闪灭,徐达感到一阵抽离般的恍惚。对啊,那个曾经期望做插画设计的小旁魂死掉了,然而,望着远处写字楼明明灭灭的灯光,影影绰绰是同样忙碌的身影,新的小旁魂注入徐达的生命里。

老孔在兢兢业业在八廓街一角盘点着他的雪莲松茸冬虫夏草,昨夜老孔喝多了,醉在大昭寺门前露宿一夜,九月的冷风灌的老孔百骸俱废,酩酊瑟缩间曾经那个渴望漂泊的小旁魂死掉了,老孔想去微风和煦的南方,决定找到那个会包饺子的南方姑娘。

刘薇薇蜷在沙发里,电视里每晚准点播出的“八点档”,旁边是只会与自己讨论家长里短的老公,两者千篇一律的声音搅在一起竟也闹哄哄的,刘薇薇怔怔然,那个曾经凡事追求不落窠臼,出类拔萃的小旁魂好像死掉了,然而,软软糯糯喊着“妈妈”的声音突然传进她的耳朵里,刘薇薇笑脸盈盈的去拥抱粉两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新的小旁魂在她的身体里茁壮强大起来。

偈语常讲,生生灭灭就是不生不灭。

死去的小旁魂用过往的经验普渡新生的小旁魂,新生的小旁魂因为目标而具体,因为具体而更加有动力,对于过往的磕磕碰碰,心灰意冷,经历的成功失败,风云千樯,即使内心汹涌,至少表面要显得淡然。

就像《乱世佳人》里的斯嘉丽,即使变得一无所有,即使面对责任也会动摇,也要声情并茂的喊出:“我要回家,也要他回来。不管怎样,明天是新的一天!”

于是,那个渴望遵从自我,也不太在意别人的感受我们似乎又活了回来,又豪情万丈的投身轮回江湖。

那个自己围成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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