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机丢了。”
我红着眼睛站在手机店里,望着正修手机的温明。他很年轻,却不怎么注意个人形象,乱糟糟的头发很久没打理了,泛黄的白衬衫早已皱成一团,连空气中都带着一股汗津津的味道。不等他说话,我又说:“这次是真的丢了。”
温明放下活,搓了搓手,叹了口气,终于站起来,小声说:“姐,不管真假,他都不在了。”话一落,我的泪已经出来了,随即,记忆的风吹走了所有的悲伤。
认识孙一路那日,也是丢了手机。我站在商场门口,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欲哭无泪。手机没了,一起消失的还有钥匙。记得房东将钥匙交给我那天,千叮咛万嘱咐,甚至撂下狠话说:“钥匙只一把,丢了你就在门口呆着吧。”想到房东发火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寒战,一时间,独在异乡的委屈全涌上了心头,随即我抱着脑袋,蹲在商场门口开始痛哭。
毕业后,很多人建议我留在父母身边做一个乖乖女,等工作稳定后找人结婚生子,一辈子安安稳稳。很显然,我并不喜欢这种一眼看到头的生活,跟家里大吵一架后,拖着行李来到了这座城市。我跟家人夸下海口,一定要在这里立足,让他们刮目相看。显然,我低估了生活的艰辛,找工作连续失败几乎摧毁了我的信心。正当我准备打道回府,接受他们的嘲笑时,一家公司向我抛出了橄榄枝。如今,工作刚稳定下来,手机和钥匙却丢了。这么久以来,一切委屈都没有压垮我,没想到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竟然是一把钥匙。一个失去理智的人根本不会想到,大庭广众下哭泣是一件多么惹人注意的事情,更不会在乎有多少人围观。总之,我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甚至以为只要泪足够多,悲伤就会少一些。
“你这么处理问题可不够冷静。”
孙一路的声音从头顶传进耳朵,简直像正月的风那般“温暖”。我抬起头,咬着牙说:“你丢个试试。”说完,不忘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泪。那时,我还不知道,防水的眼线笔防不了泪水,防脱落的口红也防不了用袖口狠狠一擦。直到我和他够熟,再聊起相遇的场景时,他才捂着肚子,夸张地说出了那天的细节。只是当时,他没有笑,脸上也没有一丝波澜。他从兜里掏出手机说:“给你,还有钥匙。”我抱着失而复得的手机和钥匙并没有感激涕零,反而冷着一张,希望他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独自摸爬滚打的时间虽然不长,却足以让我对陌生人多一道防备之心。当然,他接下来的话成功击破了我所有的伪装:“你妆花了。”我扔下一句谢谢,落荒而逃。
“温明,只有他能找到。”话一落,泪又出来了。
的确,只有他能找到。再见到孙一路时,已经过了很久。久到我踏进他的手机店竟然没有认出来,只觉得这个老板有点眼熟。没等我开口,他眼睛一亮,说:“终于想起来请我吃饭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话,顿时惹怒了我:“小心告你骚扰。”孙一路并不害怕,甚至拿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今天妆没花。”这话彻底点醒了我。我往后退了一步,说:“你想干什么?”“我还想问你干什么呢!”“换手机。”
温明红着眼睛,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部手机,说:“这是孙哥留下的。”
手机跟孙一路三年前卖给我的那款一模一样。孙一路经常打趣说:“买一赠一,买手机送男朋友。”这样的话说多了只会招来我一阵捶打。还记得他表白的时候,天正下着雨。我站在公司楼下正手足无措,孙一路来了。他身上全是泥,膝盖也摔伤了,殷红的血在雨中逐渐被稀释,最后变成了淡淡的粉色。他将伞塞进我手里,说:“给你,赶紧回家吧。”说完又冲进了雨中。我拿着伞,愣了很久,脑海里突然想到,“正确”的方式难道不是他送我回家吗?那天晚上,我收到了孙一路的表白。每次我拿这事笑话他时,孙一路总是一本正经地说:“正人君子是不会乘人之危的。”如今,那把伞我依旧保存着,或许,如果早早地把伞扔掉,我们就不会散得这么快了。
跟伞放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翠绿色恐龙挂件。我向来喜欢奇奇怪怪的东西。孙一路出去进货时,经常带一些小礼物。从手机壳到挂件,每一次都给我不同的惊喜。可是,这个绿色恐龙挂件是我们第一次吵架又和好后送的。吵架的原因早已忘记了,只记得当时的我们面目狰狞,说了很多伤人的话;和好的原因也忘记了,只记得当时的我们都哭了。孙一路边哭边说:“吵架就吵架,你拉黑我干什么?”的确,后来我又拉黑了他很多次,气急败坏的他一度想卸载了所有软件,只用电话和信息联系。
第一次吵架后不久,他送来了一个翠绿色恐龙挂件,说:“感觉这小东西跟你挺像。”我瞟了他一眼,咬着牙说:“滚边去。”他接着说:“别误会,跟长相没有关系,而是那种气质。”我接过挂件看了又看,扔到桌上不愿意再说话。等他走后,我拿起恐龙看了很久,竟然越看越像。如今,它正躺在盒子里默默享受被冷落的时光。
孙一路走后,我把房间所有跟他有关的东西都收起来了。只是那结婚照太大,没有办法放进箱子。照片上的我们互相望着对方,仿佛从此幸福生活就开始了。拍结婚照之前,我带着孙一路回了老家。原本挑剔的父母对他格外满意,他的表现也挺让人意外。我从不知道,在长辈面前的孙一路竟然比我还讨人喜欢。看着妈妈悄悄塞给他红包后,我再也忍不住了,大声抗议:“不带这样的,我还没有呢!”孙一路脸一红说:“我先帮你拿着。”
不过,见孙一路的家人时却出了些问题。他是单亲家庭,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个人拉扯他长大。孙一路的母亲很严肃,从进门就没笑过,我站在客厅大气都不敢喘。直到临走时,他妈妈把我叫进房间聊了很多关于孙一路的事情,才缓解了我的紧张。回去的路上,我悄悄问他:“听说,你小时候喜欢穿裙子?”孙一路红着脸没有说话,步子却越来越快。
“这不是我丢的手机。”
“姐,别找了,再买一个吧。”温明小声说。
“买不到了。”我小声说,“里面有好多照片,好多照片。”
很多人都说,手机丢了无非再买一个。如今,我的手机丢了,一起弄丢的还有里面的照片。孙一路不喜欢照相,总觉得小小的摄像头能锁住他的灵魂。我却喜欢这里拍拍,那里拍拍。即便拍结婚照的时候,他嘴上说没事,却紧张了很长时间。弄丢的手机里不仅有照片,还有我们共同的回忆。
孙一路离开那天没有任何征兆。早上出门时,他说先去店里一趟,然后去酒店再商量一下细节。这是结婚前三天,我已经请了婚嫁,幸福地忙碌着,准备迎接新的阶段。下午三点,温明打电话来,声音有点发抖:“姐,我在人民医院。你来一趟。”
当时我正试穿敬酒服,鲜红的衣服让我心头一慌,顾不上多问,立刻打车去了医院。整个过程我很镇定,直到下车付钱的时候才发现手是抖的。
孙一路没能从医院走出来,医生说,救护车到的时候人就没气了。我站在他身边,雪白的床单蒙住他的身体。他从没这么安静过,甚至晚上睡觉的呼噜声都能把我吵醒。刚开始,他呼噜声太大,我休息不好,工作总出错。孙一路知道后,主动提出等我睡着了再睡。有时候半夜醒了,看到手机就在他手心里,竟觉得有点感动。那是我第一次见他躺在医院里,雪白的床单全是殷红的血迹。他就那么趟着,苍白的左手露出来,银色的戒指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我知道,戒指的内圈刻着我们名字的缩写。买戒指时,孙一路很紧张,我说:“没求婚就这样,等结婚的时候不得吓晕了?”孙一路小声说:“我先提前适应一下。”
这双手在我眼前失去了色彩,最后只剩下一片漆黑。后来的日子很混乱。我跟身边的每个人解释婚礼不能如期举行的原因时,势必要聊起孙一路离开的原因。温明告诉我,那天他们正准备去酒店,路上遇到了小偷。孙一路在追小偷的路上被捅伤了。
如此奇特的事情,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就会觉得不可思议。最开始跟他们提起这件事,心总是揪成一团,说得多了,竟然变得跟通知婚礼那么简单了。
这显然是孙一路的另外一部手机,上面保存了很多有趣的瞬间,甚至还有一张我蹲在商场门口哭泣的照片。我慢慢滑动手指,过去的日子仿佛又重新回来了。我从不知道他竟然悄悄存下了这么多照片,似乎就像是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我的手机里同样存了很多他的照片一样。
“姐,我要走了。伯母把店卖了,怕睹物思人。”
孙一路离开后,我去过他家,每一次都被挡在门外。最后一次,孙一路的母亲隔着门说:“丫头,忘了我们家一路,重新开始吧。”
几个月来,很多人都劝我重新开始,连温明也不例外。如今,我的手机也丢了,所有跟孙一路有关的人和事正慢慢消失。
“准备去哪?”
“不知道。”温明说,“孙哥应该从没说过,当初我偷你手机的事吧。”
记忆中的温明很少说话,甚至很少让人感觉到他的存在。如今,他红着眼睛站在我跟前,手上还有脏兮兮的污渍没有洗干净。一开始,我总不喜欢这个寡言少语的人,甚至跟孙一路抱怨温明太不懂事了。孙一路却总是笑笑:“他可不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吗?”的确,孙一路眼中的温明还是个孩子。当同龄人坐在教室摸鱼的时候,温明已经踏上了打工之路。他做过很多工作,也受过很多苦。好不容易跟着孙一路混口饭吃,想不到也不长久。
温明说,他从小没人管,小时候饿了还能去邻居家讨口饭吃,长大了则要自己想办法。他没有学历,年龄也不够,没人给他工作。后来,他想到了偷,没想到第一次得手就遇到了孙一路。孙一路把手机和钥匙夺走还给我,后来又给了他一份工作。他的日子刚有些盼头,孙一路却不在了。
“姐,为什么好人没好报呢?”年轻的温明红着眼睛,哽咽道。
“我走了,你保重。”
离开手机店,我又去了我们相遇的广场。我站了很久,直到听到一声刺耳的哭声。拨开人群,我看到一个年轻的姑娘在控诉拿了她手机的小偷。她哭了很久,直到人群散去,萧瑟的秋风撩起了心事,依旧没有一个人走来说一句,“你这么处理问题可不够冷静。”终于,她累了,起身拍了拍土,擦干泪朝远方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