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在岁月深处的指甲花

指甲花

姑婆是爷爷嫡亲的妹妹。

姑婆独自一人住在街对面的一间窄屋里。

姑婆屋前空地上长年蓬蓬勃勃开满了各色的指甲花。

姑婆的手很巧,会用五颜六色的丝线绕在铁丝上编结成很漂亮的花枝和蝴蝶。这花与蝴蝶总是那样巧妙的互相痴缠在一起,仿佛轻吹一口气,这花便会飘香,蝴蝶便会飞舞,真是栩栩如生。

到我懂事的年龄,姑婆从街上捡来人家丢弃的烟壳,小心翼翼地取下里面金色的,银色的,亮晃晃的锡箔纸。黄昏日落前,姑婆又颠着小脚踩过湿滑的田埂,去到村后那口干涸的水塘边挖了两块淤粘的塘泥。“叭叭”的和泥声响过,姑婆屋里的灯亮至深夜。

没过几天,姑婆送给了我一对翅羽锃亮,拖着彩色长尾巴的漂亮纸凤凰。泥塑的双脚,铁丝为骨,稻草为肉,烟壳锡箔纸剪做羽毛形状,一羽一羽精心贴在稻草与铁丝捆扎成的凤凰鸟身架上。都是些不起眼的东西,在姑婆的巧手下竟成了一尺多高,羽翼丰满,七彩闪亮的纸凤凰。

姑婆说,可惜我没有绣花针,不然绣对鸳鸯枕留给你将来做嫁妆。那时候的人家呀,姑婆笑眯了眼说,谁家要是娶了新媳妇,一看他家的神龛就知道,那上面一准会摆着一对美丽的凤凰。那羞答答水灵的新娘哪,嫁奁里也准少不了精心刺绣的枕巾,被面呀……

姑婆模糊的笑里迷离着绵远的过去,桌上丝做的绢花和蝴蝶,在这一刻温暖的时光里似乎也变得分外生动起来。

无缘见过姑公,姑婆纯美丰盈的爱情亦已随着故人西去再无人说起。

时光流转,穿越到许多年前那个充满魔力的午后,那时姑公英俊年少,姑婆美丽妙龄。

依稀还记得那日阳光和煦,年少的他路过她家门口,瞥见正站在院中一丛开得热闹的指甲花前弯腰采摘花瓣的她,如瀑的黑发似乎刚刚洗过,就那么带着水湿的光泽随意披散在肩上,伴随她的弯腰,几缕发丝松松散散地垂落在脸旁,远远看过去,花前细瓷般白净的脸庞上那一抹似曾相识的轻浅浅的笑,让他有恍如隔世的窒息。

岁月静好,有指甲花成熟的种子在空气中爆裂开来,四处飞溅。此时阳光正好滑过屋檐,将她柔软纤细的身子暖暖地圈住,三两只蜜蜂扑闪着透明的翼翅从她身边飞过……

那一刻,时间静止,他的心中电闪雷鸣。

“你真像个小仙女。”他后来这么对已经是他妻子的她说。

他常说,有纤纤细手的女子十指不染丹红,只会遗憾了上苍赋予她的美妙。空闲的日子,他会摘来颜色深红的指甲花,捣碎了,细细地替她敷在了十根纤细手指的指甲上。“放几粒盐进去一起捣碎了敷上,颜色更艳丽的更持久。”他手口不停,一边说,一边小心为她的十指忙碌直到她的十个手指甲盖都变得嫣红。

“像是你对我的喜欢,若加进去一点点盐是不是也会更持久?”她笑着调侃,温温婉婉教人不忍生气。幸福满溢的日子,她是多么希望自己能纵身一跃,跃入时间隧道,回溯到几千几百年前的古老中国,用它千年沉淀的文化礼教浸骨蚀椎,真真切切做回深闺中莲步轻移,举手投足间环佩叮当,幽幽散发着三从四德之文明魅惑的贤德淑女,飘逸且不食人间烟火。

日子加进了盐,加进了酱醋油茶,渐渐便有了争争吵吵,磕磕碰碰,有了孩子之后,指甲花依然默默地开,只是十指从此疲惫不染丹红。

某日,却见满院的指甲花,各样深浅不一的红色中赫然一株顶着白色的花瓣在风中簌簌如白色的蝴蝶。

花开太多,彼此间已有默契,花间繁衍,靠得太近竟然连颜色都已失去。

婚后几年,因为某些变故,原本优渥的家境日渐中落,那个曾经浪漫体贴的少年也不得不为了生活而奔波。指色苍白,直到他去世,生活的烦琐让他已是忘了对她纤纤十指的呵护。

或许,尘世间的爱情大抵如此,千帆过尽,没有谁对谁的爱情能始终如一地将对方爱如莲花珍若拱璧。时光总会淡化一切,添加了油盐酱醋的爱,最终依然会淡化成一杯白开水,寡淡却不可或缺,无味却可百味皆生。然后在某日偶然回首间,才发现,总会有一些温暖的印迹遗落在时间的缝隙,也会有些绕不过的回忆停留在某件事或某个彼此熟悉的物件上,譬如那一株株落在院中墙脚,自生自灭,却每年花开繁盛的小小秀美的指甲花。

姑公去世时正值壮年,命运和疾病并不因一个人在世上还有多少未完成的心愿和责任而怜悯他,告别时,不管内心是否丰盈,爱恋是否绵长,剩下的人总得将生活继续下去。独自一个人艰难地将几个孩子拉扯大,待儿女们各自成家后,姑婆固执地搬到距离娘家老屋不远的小房子居住。

日子一天天过去,清清静静却不冷清。姑婆的屋前屋后种满了各色植物,生命力极强的指甲花更是年年生长,年年开花,一丛一丛开的清丽可人,热闹非凡。年轻时姑婆的针线活就做得极漂亮,各样的绣品更是绣得精美细致无人能比。闲时,姑婆就从一些老裁缝那里接些钉扣眼,盘花扣之类的针线活来做。姑婆的针脚细密齐整,不似一般女子一针一线急工紧料般透着浮躁。因此,那些老主顾宁愿多等些时日,也排着队将衣物交给姑婆帮忙完工。于是,姑婆手中似乎总有忙不完的针线活。

天气晴好的日子,姑婆换上那件青底暗花对襟衣裳,将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理整齐盘向脑后,绾结成一个优雅的花苞状发髻。姑婆戴上老花镜,搬个凳子坐在屋前,脚边搁上个放满针头线脑用了有许多个年头的暗褐色的小藤篮,然后开始给未完工的衣服钉上扣眼缝上花扣。盘花扣是个细腻活,几根短布条在姑婆的手中变魔术般翻飞缠绕,不一会儿就盘成了颇有中国韵味的唐装盘花扣子。做针线活时,姑婆微低着头,神情专注安详,手中的针线上下翻飞起舞。每次盘好一个花扣,姑婆都会抬起头将花扣迎着光举过眼前,然后眯着眼端详一会儿,遇上盘得让自己十分满意的那个,姑婆总会情不自禁地露出一脸宠溺的笑容。是的,是宠溺的笑,一如面对的是自己的小孩,一脸温柔一脸喜欢,那样笑着的姑婆特别温柔慈祥,让人总忍不住的想要去靠近。

“要是有一枚绣花针就好了。”姑婆轻轻叹息。脚边太阳的影子在指甲花的香气中缓缓拉长,温暖又舒适。年轻时用过的绣花针已随着岁月更迁不知遗落何处,想要再买却已不易再寻到了。过往的岁月,过往的东西,再怎么珍惜,终是无法再回头捡拾,像这身边的指甲花年年生长年年开花,花开的却已不是原来的那一朵了。

姑婆的小屋没有水源,每日黄昏,姑婆就提着一个小水桶去到娘家哥哥院里来提水。爷爷院落里有一口手摇的水井,水质清冽甘甜。打水的时光,白发如霜的爷爷就坐在堂屋角落里悠然酌饮着杯中的二两白干。面前餐桌上,一个炭火烧得正旺的小火炉上坐着一个“咕嘟,咕嘟”欢快地冒着热气的小汤锅,透过沸腾的水气和饭菜香,兄妹俩打着招呼:“哥,吃啦?”

“嗯,吃啦!刚打水来啊!”

兄妹俩再无交流更多话语,妹妹去打水,哥哥继续举杯酌饮。仿佛这黄昏打水不是一种生活,而是一场关于血缘之爱的仪式。白发苍苍的妹妹每天日落黄昏前来到同样白发苍苍的哥哥面前:“哥啊,我还在。”哥哥轻举酒杯:“妹啊,哥也在,岁月依然安好。”

望着姑婆沐着夕阳缓缓穿街而过的身影,年少的我心底暗暗藏了个心愿,想着一定要为姑婆买到一枚绣花针。然而,小镇偏远,满大街竟寻不到一枚绣花针的影子。一直到读中学的某天中午,校园里突然来了个手拉小推车,肩上挂满五颜六色丝线来自外地的年轻货郎。货郎站在一群叽叽喳喳围着看热闹的寄宿女生中间,手拿着针线在一块布上很卖力地演示着绣花针的用法。除了一些常用的纽扣针线外,货郎巧舌如簧的推销并没能卖掉多少东西,以至于当他看着我从他手中接过绣花针时欣喜若狂的样子,不禁咧着嘴笑着说:“这可是好东西,小姑娘要收好了。”我回头冲货郎笑了笑,想像周末回家姑婆拿到绣花针时高兴的样子,心快乐得想要飞起来。

不曾想,那枚遍寻多年终于买到的绣花针,终是不能等到周末随我回家就已经永远的失去。课间休息,后桌的男生无意中发现了放在课桌抽屉的那枚绣花针,出于好奇,他拿起绣花针顺手在课桌上戳了几下,桌面上多了几个细小的新洞,可怜我那枚心爱的绣花针立马命损当场。我不顾男生再三道歉解释他行为的无意,疯了一样用当时能想到的最难听最刻薄的话去骂他。骂完自己却难过地想要哭出来,难过盼望已久得到又失去的那份痛心,难过自己竟笨到不懂凡俗中万物皆易碎易空的道理,那样难得难遇姑婆心心念念想要的绣花针我竟笨得仅仅买了一枚!从此,直到姑婆去世,我依然没能再买到那枚小小的绣花针。随着时间流逝,姑婆与她盼望的绣花针慢慢随着那久远的年代悠悠退出我的视野,两代人的心愿,纠结成一个心结,永远遗憾。

如今,走在街上,琳琅满目的商品扑面而来,各种手工或机器制作的绣品随处可见,想要买一枚绣花针是那么的轻而易举,而我却再没有了想要拥有它的冲动。

只是,偶尔,我会想起远去的姑婆,会想念那些年月里空气中流淌的指甲花的香气。

或许,每一个素手纤纤的女子,在每日低头洗手做羹汤的那一瞬,都会有一种繁华落尽的怅然或欢喜吧。或许,还会有一些思念,就那样深深的垂落在眉眼间,无人能懂。

偶尔,有阳光的午后,我会端过一把椅子闲散着坐在窗前,眼前总会有满眼盛开的指甲花,而年老的姑婆,那样衣着精致的女子,就坐在花期鼎盛的指甲花丛中专注地穿针引线。风吹过,有浓郁的香气飘起,一转头,却见许多绽放多日的指甲花花瓣正以一种浅淡的姿态慢悠悠飘落在花株下,落在渐渐衰落的日光的光影中。于是,突然懂得,那一年,那一刻,花与人该是怎样的寂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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