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缓缓的驶进那个镇子,那个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地方。在那出生,在那长大,或许也在那死去。
街道上的人很多,除过两旁零零散散的大小商铺,台阶下的马路边上还有不少老人和妇女摆的地摊,买的几乎都是瓜果蔬菜。早上刚从地里摘的黄瓜还可以看的见上面晶莹剔透的小刺和圆滚滚的露水;绿油油的青菜用一根黄色的稻草捆着,整整齐齐的码在一起;西红柿虽小,但那红彤彤的样子也很惹人喜爱。
壮年的男人大多都开着电动三轮车或小型的卡车,把货物放在车厢后面,立一块板子直挺挺的写着价格,也不吆喝。买主来了就利索的转身扯个大红的塑料袋撑着,还时不时大声的和买主扯闲天。
车堵在路中央,前后左右都挪动不了。进站出站的客运车司机拧着一张脸把头从窗户里伸出来前前后后的探视路况,还时不时指挥着跟前的大小车辆。
“嗳,那个骑摩托车的往后面退一下嘛。”
“你这个怂娃,我车都开了,你还在跟前窜来窜去的!不要命了!”
“师傅,你方向盘往右打一下,这样我过去你也好走了。”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镇子上空一群飞来飞去的麻雀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似乎只有在这样的声音里,镇子才算是苏醒,才算有了一个真真的早晨。
车绕过主干道,溜进一条小街道里。这里是内街,汽车以前是进不来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街两旁架出来的商铺都被取消了,一栋一栋的楼房修起来,光洁耀眼的瓷砖贴上去,这里就显得宽敞多了。
我还记得我小时候来逛街的时候最喜欢来这里,因为这条街上卖衣服的商铺比较多,还有一家卖自行车的店铺。我曾经一直幻想着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那样好像就获得了不得了的自由。所以每次和爷爷路过这里,我总是忍不住朝里面多瞅几眼。而实际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忘记了这个小小的愿望。初二学自行车的时候,我还有点讨厌它。然而那总是不一样的,小时候的自行车是关于飞翔,关于想象,而长大后的自行车却只是工具和便利。成长的时间里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总是后来回头才发现。
自行车店铺旁边还有一家卖儿童服饰的铺子,他们家的衣服种类很多,也很好看。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小时候大多数的裙子都是在这里买的。记忆尤深的是一条绿色的纱裙,蓬蓬的纱和光滑的绸缎裙带让我对它爱不释手。婆婆去世的很早,在弟弟没有回来之前我都和爷爷住在一起,所以买衣服大多是我自己选。那时候无论是买蝴蝶翅膀的发卡,还是扎头发的头花和那种透明的在太阳底下闪光的项链,都是爷爷给我买的。再长大一点点,就自己攥着钱去商店选自己喜欢的装饰品了。
小时候的我似乎很爱美,头上的发饰比现在都多,每天照着镜子总想着怎么能弄出一个和昨天不一样的发型,还总盼望着头发长长。而越长大却越不然,再穿裙子的时候已经是大学了;清一色的黑色皮筋早已替代了那些五颜六色的发饰;头发要么披着要么马尾。一切从简,一切以方便为主,有时候甚至也怀疑曾经的那个小孩是不是自己,怎么长着长着,彼此就成为了彼此的极端。
拐一个弯儿就来到了新华书店这里,这里只有竖起来的四个字,却没有店铺。用钢筋竖起来的几个字已经生锈了,如果不仔细辨认的话看不出来它们是什么。它的左边有两三家鞋铺,门店前都撑着一顶硕大的红色遮阳伞,其中大多也都是老人妇女儿童的鞋子,这样的鞋店中鞋子一般都卖的比较便宜,胼手胝足的乡下人买鞋也不看它是不是有好看的花边或图案,只认着“结实耐穿”,脚往里一蹬,嗯,合适着呢!付完钱便走了。
书店旁还有一个百货大楼,很陈旧。我没上去过,只在一楼里停留过,香皂、洗发水、牙膏、雪花膏,似乎都是这些东西。还有以前上高中时,爷爷也是在这里给我买的台灯,他对这里很熟悉,似乎是个老客户。而我对这些陈旧更多的只是表面印象,不知道故事,所以也没有温度。
再往前走一点就是两三家杂货铺,家居装饰品,体育用品,日用品,还有过年时的对联和门画,红红的一长条挂在绳子上,上面是墨黑或烫金的字迹,在风里摇曳着,十分好看。那年过年的时候爸爸带着我们在这里买过一副羽毛球拍。春节期间闲着没事了一家人就在院子里打羽毛球,那样的日子很美好。
一排房子凹进去的一间是一家书店,里面的光线很黑暗,各种各样的书摞起来摆满了地面,只留下左右两条让客人走的窄道。书都很旧,有的书页已经泛黄了,上面落满了灰尘。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格林童话》和另一本忘了名字的童话书,那是爷爷买的,不知道是不是在这里?那两本书给我很大的影响,好像给童年的某处打开了某扇门,我走进去发现公主和王子,参观了他们的城堡然后有了各种天马行空的想法。
前面几家都是老年人休闲娱乐的地方,打牌、搓麻将、谈天、喝茶,这里似乎是他们的一方小天地。一个个老头儿老太太佝偻着背缩成一团的坐在桌子旁边,或抽着旱烟或喝着茶,精神抖擞的大声吆喝着自己手里的牌。也有些老人四五个坐在一起,神情淡然的谈天说话。爷爷曾来过这里,把红色的摩托车停在对面,然后就一头钻进去了,我那是没有明白,还想着爷爷是个会给自己找乐子的人。之后越长大才越发现,有时候多么热闹的地方就多么孤独多么冷清,当所有的衰老都凑在一起,他们的狂欢似乎更显冷清。
这样的地方街上有很多,每一次回来路过时我都目不转睛,在里面寻找,有很多次我都惊喜的在里面发现熟悉的背影,等再一步上前的时候才发现那不是爷爷。他去世了很久了,但我却一直不觉得他会走远,他眷恋熟悉的地方和熟悉的人,我一直觉得他还在这里,甚至还在我身边,仿佛在人群中偶然一次回头就可以看见他的面容。
棋牌室对面向前的地方以前有一个老爷爷在那里买油糍粑。拿一把小凳子坐在台阶上,面前一个炉子,炉子上放一口油锅,油锅上的铁网上是刚炸好的热气腾腾的油糍粑,里面包着碾碎的红豆沙,吃起来味道很好。小时候每次上街都要爷爷给我带两个回来,吃的满嘴是油还不亦乐乎。
还记得有一年爸、妈、弟弟和我过完春节了要回西安上学去,心里很难过,爷爷在车站那里送我们,坐上车我和弟弟都哭成一个泪人儿了,爷爷在旁边的小摊上买了四个油糍粑敲车窗给我们递进来,我和弟弟就哭的更厉害了。那时候每一次分别都撕心裂肺,思念也来的汹涌,因为爷爷在那里,所以那里就好像有一切。而现在他已经走了很多年,每次回去或离别时还会想念,却也只是在心底深处默默的了,我哀悼它,内心像风平浪静海面掩盖着海底海啸经历过的废墟,爱到痛处只默然了。
前面几家是卖碟片的了,张张碟片都浸润着乡土味道。小品、山歌、二人转、民歌,那都是人们的最爱。小时候家里有一台步步高的DVD,农闲没事的时候爷爷就会放小品看看,放歌听听,亲戚邻居也会常来凑凑热闹。过年的时候放上几支拜年拜财神的歌曲,里里外外都洋溢着喜气,真让人欢喜。
这一条街道都是很老的房子,有些还可以看到木板做的门,镂空雕刻的窗户,蒲苇编织的遮盖物,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痕迹也都渐渐消逝在时光的长河里不见了。
出街口出原来还是一家小小的商店,现在已经重新翻修陈一幢四层的小洋楼,楼下三层都是超市,再也找不到往日陈旧的影子了。
斜对面还有卖玩具杂货的,我童年的风筝,很多都是在这里买的。记忆犹深的是一个紫色的大蝴蝶样子的风筝,从爷爷手里接过它的时候我就高兴的不得了,可是没几天它就在一棵高大的杨树上一命呜呼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夹杂着各种各样的车辆在这里川流不息,街角上空横竖交叉着乱七八糟的电线,天有些蓝,云白的发胖,深夏的晨风里还残留着稍许凉意,人和物都在不知不觉的在这片土地上上蜕变着,我又一次回到这个地方,路过这个地方,熟悉和陌生,惊喜和失望,挖掘了,又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