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有过两次婚姻的女人,嫁给父亲后,生了三个女儿。大姐聪明伶俐,二姐体弱多病,年少的我即没讨人喜欢的优势,也无令人怜悯的缺陷,便理所当然成了被她常常冷落掉的那一个。我的童年,极其地缺少母爱,因为她手中的那碗水,几乎从未端平过。
最让我难以接受的是我右手背上的那条疤痕。那条丑陋的伤疤是她赐予的。这也是这么多年来,无论她怎么弥补,我都无法原谅她的理由。我恨她,那个正处在更年期,略带暴力倾向的女人。
那天是中秋节,在县城工作的父亲赶了回来,与我们团聚。桌子上放着两个大大的月饼,父亲说等吃完饭了,再切给我们吃。我心急,听完父亲的话,便迫不及待的来到橱柜前,垫张凳子,替她端碗拿筷。可就在我转身准备下来的时候,凳子失去了平衡,我重重的摔在了地上,耳边也发出了一阵清脆的破碎声,庆幸的是我并未受伤,但我知道,一场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临了。果不其然,闻声而来的她,怒气冲天,像一颗被点了导火线的炸弹,拉着还没爬起来的我,屁股上就是几巴掌,嘴里还不停的重复着:我叫你兴奋。我叫你兴奋…。在她的一翻拉扯下,我那还垂在地面上的手臂,终于传来了一阵钻心的疼痛。我哭了。父亲赶了过来,把我从她手里夺下。接下来便是一场无休止的争吵,最终平息这场风波的,还是父亲打在她脸上的那五个手指印。她的眼里也开始充满了泪水,狠狠的瞪了我一眼,便回房间了。她是恨我的,我知道。就像我恨她那般的咬牙切齿。
第二天,父亲走的时候,我哭得很历害,抱着他不放手,因为我怕她,那个恶魔般的女人。她硬生生的把我拽了下来。车子缓缓地行驶了,瞬间便看不见了踪影,回荡在耳边的只剩下父亲趴在窗户上对她嘱咐的那句:照顾好孩子,别打她。声音哽咽。
我小心翼翼的生活着,她真的没有再打过我,我想,她应该是怕父亲的。
她救过我一次。依稀记得,那天我发高烧,不敢给她讲。可冲完凉,准备睡觉的她还是发现了我的不对劲,急忙披了件大衣,便去隔壁大伯家敲门,我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只知道声音沙哑而颤抖,似乎还夹杂着哭腔。
昏昏欲睡的我,在车子的颠簸中开始有点清醒。她当时紧紧的把我搂在怀里,用大衣裹得严严实实,我可以清晰的闻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皂味,脸隔着一件秋衣贴在她那松弛而下垂的乳 房上,暖暖的,软软的。那一刻,我哭了。她急着不停的哄我说:马上就到卫生院了,马上就到了。其实她不知道,我是多么的希望那条路是没有尽头的啊,哪怕就那样躺在她温暖的怀里,永远的睡去。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母爱。尽管她也许只是为父亲的那句话在敷衍。
大姐出去打工的时候,我已经上初中了。她开始把当初给大姐的爱,转移到了我的身上,开始对我嘘寒问暖,偶尔还会来学校看我,开学、放假也都会来接送。只是那时我已长大,也学会了独立,对她无处寄托的关怀,早已不屑,甚至反感。
2006年,我读初三的第二个学期,二姐不幸被河水夺走了生命。尽管在我面前她强颜欢笑,可我还是看得出她内心的悲凉。
她开始三天两头的往学校跑。那天中午下课后,我和同学一起下楼吃饭,看到了她。她,正站在三楼与我们对应的教室门口,对着里面汹涌而出的学生张望着,目光期待而又惊慌。“你怎么又来了?”我冷冷的问道。她看了看我,又往教室里看了看,不可置信的说:“我一直都站在这的,怎么会没看见你出来呢”“我在四楼,你站错了地方。”我开始有点不耐烦。她低下了头,不再说话,片刻后,又迅速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皱巴巴的钱来,抽出几张十块和五块的递给我说:“我怕你生活费不够。”“你回去吧,以后没钱我自己会回家拿,别老往学校跑,影响我学习。”我的语气,依旧寒冷如冰。
我不喜欢她来学校.讨厌她当着同学的面给我拼凑着那皱巴巴的零钱;讨厌她说着那些只有我才能听懂的土话;讨厌她那苍老的容颜,总是引起别人问我:那是你奶奶吗?可当她那弱不禁风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校门口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怆然欲泣。五十八岁的她真的老了,凌乱的白发,深陷的皱纹,使得学校里没有任何人想到,我这个十五岁的小孩,与她即是母女关系。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她的一生到底经历过多少苦,承受过多少痛,又流过多少的眼泪,别人想不到,我也想不到,但却依然为她潸然泪下。
为了避免触景伤怀,毕业后不到两个月,我便和同学外出打工,尽管我知道,这时候她是如何的依赖我。
再繁华的都市,也比不上炊烟里的故乡。背井离乡的日子是难熬的,她也一次又一次的叫我回去,可我却只是任性的不断地寄钱。我想,或许这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吧。直到一年半后。那天,是她来车站接我的。我坚持要给她买衣服,可逛了几个商场,她却依然没挑到一件中意的,我开始有点恼火,想:都那么大把年纪了,即然还那么挑剔。出商场后,她突然在一个偏僻的小巷口停了下来,接着像个小孩般地欢快的对着我嚷到:敏,我喜欢这样的衣服,穿在身上很凉快,上次找了好久都没找着,原来给搬到这里来了。然后便开始和老板讨价还价。我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里似乎有液体在不断的涌出,却又被我硬生生的逼了回去。她看上的衣服,不是在商场,也不是在店铺,而是在一个地摊上,旁边立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一律十五元。她喜欢的,其实只不过是那个价钱罢了。
出来的那天,她说什么也要去送我,候车室里,她拉着我的手,不厌其烦地嘱咐着那些都快被她说烂的话语,从她身上似乎再也找不到了当初的那种泼辣,反而多了几分慈祥.摸到我手上的那道伤疤后,泪水便开始在她那如水沟般深陷皱纹里蔓延,她比以前更老了,皮肤黑坳,眼眶深陷,而且那瘦如干柴的手背上布满了青筋,像几条纵横交错的蚯蚓。我本想安慰,可心中那复杂的情感却发生了纠结,我最终只是背道而行的吐出了那句:你流再多的眼泪,也补不回当初的一滴血。她抽泣得更历害了。爱与恨结合起来,便成了一把没有刀柄的剑,而我正是个偏激的孩子,喜欢狠狠的握着它,去伤别人,不去理会,其实那也得先伤了自己。像是一个迷恋疼痛的精灵,一次又一次的在刀尖上足舞。
上车的时候,她还是不依不饶的跟在后面,不停的唠叨着。我不忍心,停了下来,又从口袋里拿出两百块钱,塞到她手里说:回去买点吃的。她怎么也不要,硬想塞回来,却不小心,给掉地上去了,她急忙去拣,上车的人太多,她险些被撞倒,我心一颤,叫道:妈,您小心点儿。她愣了一下,眼里尽是泪花,接着又不停的催我:快上车啊,妈没事,没事呢。其实叫完她之后,我也愣了,我从小很少叫她,那是我第一次叫她叫得那么顺畅。站在下面的她,跟本就看不到车上的我,可她却还是一直站在那里,直到车开走后,我回过头,她依然还在,身影是那么的弱小,却又是那么的挺拔。
在离春节还有大半年的时候,她便又开始在电话里一遍又一遍追问,她说:“孩子,你过年回家吗?你回家吗?孩子”每到这时,我的喉咙便堵得难受。其实工作不忙的时候,我也抽空回去过几次,只是每次时间都不长,最多七八天。
今年的十一月份,同学有事回家,听到消息后的我,当天便请了假,给她和父亲买了件衣服,让同学带回去,因为我知道,家里已经很冷了。晚上打电话给她说起这事的时候,她并没有我意想中的开心,说话的语气反而带点责备。委屈地挂了电话后,我哭了,有点不甘心自己的心意,在她的眼里即成了奢侈,或某种思想上的不成熟。
两周后,我接到了同学的电话,她让我周末过去拿吃的,说是妈妈带给我的。我有些犹豫,因为那个周末,我早已有了安排。可电话那头的她却说:“那可是你妈在下雨天,而且车子坏了的情况下,走路赶到县城送来的啊!”眼里瞬间就涨起了潮水。挂掉电话的时候,我又看见了手背上的那条丑陋而弯曲的伤疤,它早已不再疼痛,反而像极了家乡里的那条山路,这条山路里,记录了我和她的坎坷,我与她的爱恨纠缠,磕磕碰碰,两败俱伤。我仿佛看到了她在天寒地冻的天气里,踉踉跄跄地赶往县城的身影。我其实也是爱她的,如她爱我这般的刻骨铭心。只是,很多时候,我都用错了表达的方式。
那丑陋的伤疤,又似一条爱的河流,早已在多年前,我悄悄地试着为她打开心扉的时候,温暖便一点一滴的流进了我的血管里,然后直达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