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家园】
也曾为爸爸写过好些文字，都是轻描淡写的掠过。不为别的，而是有些事刻在内心，不忍触碰，碰了很疼，很疼……
01
爸爸最后一次来我家，是那年夏天。那天很热。
六七月份，正是庄稼施肥和除草的季节。虽然经过一夜露水的冷却，太阳一出来，还是会热浪逼人。因而，乡农们大都趁早凉去稻田拔杂草。
还不到十点，稻田里的水已很暖，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亲们，已感到背脊灼热。低头抹汗，一个个洗洗泥腿子，互喊着回家。
我是最后一个从水田里爬上岸的，因为星期天休息才有时间整理几亩地，田里杂草比别人家要多。心里很急，汗水湿透了衣裳，寻思着回去先冲个热水澡。
我急匆匆奔回家，一头扎进浴室刚打开水龙头，就听见巷子里一群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是嘭嘭嘭的敲门声，还有对门琴阿姨大惊失色的声音：
“华，华，快去看看，是不是你爸。”
“啊？我爸？在哪？”
”东边码头。巷角落拐弯处，有个干干净净的老头摔倒了。我看像你爸”。
“摔倒了？像我爸？”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赶紧穿上脱了一半的上衣。推开门跌跌绊绊往巷子东奔去。心嘭嘭地跳到嗓子眼。脑海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疑问，“爸，爸，是你吗？是你吗？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从我家到东边码头，也就两百米左右，我感觉走了一季。
白的确良衬衫，上衣扣扣得紧紧的，花白的头发绕过头顶稀疏的分布在两鬓。皮肤白净，慈眉善目，走路外八字脚，这是爸爸一直在我心里的样子。
此刻，分明从巷子东向我走来。后面还跟着我的邻居，他们挥着手叫我：
“你爸吧？看着他好好的走的，走着走着就倒下了，还好就一会儿，吓我们一跳”。
“爸，你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就跌倒了？”
“我不晓得啊，眼一睁，咦，怎么会睡地下了？”爸爸一脸的歉意，像做错事的小孩。
我谢过众乡亲，搀着爸爸回家。打来一盆水，让他先凉凉。“爸，你没事吧？”
这时，我才发现爸爸手上握着一卷纸样的东西。可能刚才跌倒的缘故吧，上面沾了一小撮泥灰。
”这是我手抄的《三字经》，我抄了五本，送一本给笑笑。”
这是一个用线订装的本子，16开大。封面上用大楷写的三字经。翻开里是蝇头小楷：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轻掀着一页页墨迹未干的书稿，嗅着熟悉而又久远的墨香，我从一个个文静的字里捕捉着爸爸年轻的样子，再看看日渐苍老的爸爸，泪水盈满了眼眶。
我赶紧装着擦汗的样子擦了擦眼晴。
“哦，爸。小时候怎没写给我们啊”。
“嗯呐，所以趁现在还能走能行能记事，写给你们的孩子，有空就送来了，万一呢？”
“万一啥呀？”爸爸笑了笑没回答。
爸爸写一手好毛笔字，远近有名，也给我的童年留下了温馨又美好的记忆。也在乡亲们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在当时，写信、写对联，为乡亲们提供了诸多的方便。只要提到爸爸，乡亲们无一不啧啧称赞。
可惜，我们兄妹五人没有能传承到爸爸的衣钵，这让爸爸有一种孤芳自赏的遗憾。每次提起笔，那种自信和得意才是爸爸最真实的样子。
饭后，或许是喝了一小杯酒，爸的脸色红润，精神起来，她让我坐到他身边，他划着芭蕉扇，帮我带风。
明明有落地扇，他说扇的风凉快。我由着他，然后依着他坐下。此情此景，又让我想起童年的夏夜，我和妹在蚊帐里热得哇哇大叫，脚蹬手舞，把铺板蹬得咚咚作响，等爸爸来帮我们赶蚊子，扇凉风，爸爸也不生气，笑嘻嘻地看着我们，眼神充满了怜爱，那份清凉至今记忆犹新。
02
微风习习，往事如烟，爸爸在说着他的话，我的心却放马由缰飞到了童年的夏夜。
“爸，等等，等等，你刚才说什么，我家曾经失过火？”
突然，我的思绪被爸爸的声音揪了回来。
“之前，我可从没听说过啊？”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今天没事想起来说说。”爸爸布满沟壑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爸爸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只有姐和大哥。
那是冬月的一个夜晚。夜很静，月亮很大，月色清冷如水。偶尔几声犬吠声和野猫的叫声。更夫许大蛮有节奏的笃、笃敲打声和着“腊月黄天，火烛小心”的叫声，让这个夜更显得出奇的静谧。
转过几圈后，许大蛮踩着自己的影子往村东走，寻思着，已是半夜，敲几下，喊几声该收工了。
”腊月黄天，火烛……”后面“小心”还没叫出口，冷不防从南北巷子口冒出一个人，借着洒亮的月光，许大蛮看见是熟人许贵，他骂骂咧咧的说，“你这怂，半夜三更又眼哪相好去了，吓死人了”！那人也没还回应他，急匆匆往他身后走去。
“切！”许大蛮歪了歪嘴，使劲敲了两下更鼓。
“咦，不对，哪里有烟火味？”
许大蛮停下脚步四面嗅了嗅，不好！随即往许贵出来的巷子南面跑，没走多远，烟火味越来越大，扭头往左一看，那凹在里面的一家茅草房，不是唐会计家吗？只见屋山头已烟雾缭绕。
“唐会计家着火了！救火啊！救火啊！”，许大蛮把更鼓敲得震天价响，一边往村中边敲边大声喊着。
“哪里着火了？”爸爸刚睡不久，因为到了年底要盘帐。妈妈把哥哥姐姐早已哄过入睡。
爸爸一怔，闻到了烟火味，“难道是我家？”起紧把妈妈推了推，“快起来，家里着火了，”随即挟起哥哥和姐姐，妈妈吓得连滚带爬，扯了个单被活活抖抖的往外溜。
这时外面已人声嘈杂，打水的，泼火的，来来往往，脚步声如兵荒马乱。
人多力量大，不一会，火灭了，大家开始议论纷纷。
“这火从外面着的，不是锅门口的火星掉下来引发的，谁乱扔香烟头的吧？不然怎么会着火呢？”
“不对呀，香烟头扔到屋山尖吗？这火在高处着的呀。除非有人故意纵火。”
不知是谁，竟然想到有人故意纵火！这话题太大了，故意纵火可是犯法的呀。
听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爸妈呆呆地看着月光下黑漆麻乌，还散发着烟火味的茅屋，不知所措。哥哥姐姐紧紧搂着爸爸妈吓哭了。
这可是前不久才东挪西借新盖的呀，怎么就着火了呢？妈妈忍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
第二天，村里组织了调查组，就唐会计家失火事件展开了调查。
没过几天，那个许大蛮半夜撞见的许贵被逮走了，说他承认是他放的火。后来听说判下来了，要坐三年牢。
再后来，大概一年后，许贵被放出来了，有个叫许友的在江西犯了案，并说出了唐会计家的火是他放的，原因是唐会计没安排他家有救济款而怀恨在心。而他家是有几个壮年的大户。
听着爸爸一边回忆一边说道着，听着这场火竟然这般戏剧，我没有打断爸爸，静静地听着。
爸爸吁了一口气说，许贵回来摇身一变成了村支书，然后，他就被隔离审查，最后就免职了。
”为什么？爸？您本是受害者，又不是您诬陷他的，他自己承认的，凭什么他回来打击报复您？”
我有些激动，爸爸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看着爸爸有些伤心的样子，我不再追问。爸爸这么多年都没说过这事，肯定有他不想说的理由。
“好了，拉倒吧，都过去了，不提了，不提了，爸，歇会儿吧。”
03
最终确定爸爸患了阿尔茨海默病（老年痴呆）是在那年底二哥家翻建房子的时候。他拉着先生的手问“你家里呢？”
（意思是问你老婆呢？）而我就在先生旁边。
当时一屋的人听了哄堂大笑，可是爸爸的表情很尴尬。他仿佛在努力寻找着记忆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苦笑着慌忙走开了。
接下来的日子，巷子里经常看到爸爸慌慌张张的身影，旁若无人来回走，满头大汗，谁叫他，他只是苦笑。
爸爸，当我们确认不想确认的事实后，我们也懵了，您德高望重，受人尊敬和爱戴，可是却在最好的年华遭诬陷，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志。您和妈妈含辛茹苦把我们领养大，那么艰难的日子还供我们读书！后来，又天降横祸，您尽心尽力照顾卧床不起的妈妈十五年之久……
爸爸呀，您尝遍了人间酸甜苦辣，如今妈妈走了，你本该享受清净的日子，好好享受我们对您的孝敬，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可是爸爸，爸爸…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按理说，接下来的日子，爸爸不能独住了，必须有人陪伴。
可是爸爸，您的五个孩子都有理由不能陪伴你。他们似乎都有比陪伴您更重要的事。两个哥哥在外打工，两个嫂嫂保证你一日三餐已是不易。我们姐妹仨又都不在您身边，您有那么多孩子啊，却都不能呵护您左右，现在说多少对不起又有什么用？
那些日子，接到嫂子的电话，我就知道您又犯错了，曾经那么爱干净的您，随便大小便了。她们是您的儿媳妇当然有诸多不便。我是您最疼爱的女儿，我不会忌讳。
没生病时，谁给您零花钱您都收，唯独不肯要我的，您说，你两个孩子负担重……
可是爸爸，您那么疼爱我，却也不认识我了，看到我都说嫌我烦，烦我一来就给您洗澡……爸爸，我给您洗澡时，我难过得哭了，您还帮我擦眼泪，神情却那么木讷。
爸爸，多么希望还能像从前那样依着您享受芭蕉扇带来的父爱，多希望听听您把那些年受的委屈倾诉……可是爸爸，您只顾把洗澡水一把一把的洒，而我只能当您是个调皮的孩子……
大概有半年的时间，谁也不能阻止爸爸来来忙忙匆匆忙忙地跑。
08年8月8号，这个刻骨铭心的日子，爸爸再也不跑了。爸爸累了……
最让我刻骨铭心的是，多少次跌倒伤痕累累也没见爸爸流过泪，当最后他要求把妈妈用过的拐杖拿给他时。他抱着拐杖哭得像个孩子，那眼神像是看到了离开他12年的妈妈，那眼泪像是把和妈妈一辈子的故事回放……
爸爸，那时我们才明白，妈妈走后的这么多年您有多孤独，此时此刻更让我们印证了那句古话“满床的儿女，不及半床的夫妻，”。我们除了痛哭，只剩痛哭。
04
也曾为爸爸写过好些文字，都是轻描淡写的掠过。不为别的，而是有些事刻在内心，不忍触碰，碰了很疼，很疼……
妈妈累了
那年冬月
妈妈说她要走了
她说背了十五年的床
累了
看得出，妈妈很痛苦
虽然，她把痛深锁在眉心里
咬在牙缝间。而我们只能
袖手旁观
临走时，妈妈一直念叨着小妹的名字
一遍一遍
而小妹正从北京飞奔而来，归心似箭
可等到家时，妈妈真的累了
从此世间再无人唤我们的乳名
姐姐抱着我们，不让哭出声
让妈妈安静的走好，不要惊扰她
“妈妈只剩一条腿，如何走好？”
我忍不住，嚎啕……
那夜，北风呼啸，如我一样哀嚎
爸爸的秘密
自那年摔了一跤
爸爸就装着不认识我们
他把所有的心事守口如瓶
唯有那根拐杖
自始自终从不松手
爸爸走时很轻松
他像个调皮的孩子，扮一个诡异的笑脸，去见证奇迹般骄傲的走了
火葬场的黑大门，将爸爸和我们断开
爸爸像将士出阵，亳无惧色
全不顾我们捶足顿胸，呼天抢地
火炉里通红的火焰，象飞翔的翅膀
爸爸跃身而起，拎起拐杖
飞向炉门的另一头
在炉门的另一头
妈妈穿着走时的旧衣服
等了他十二年
爸爸，我想您了！其实您一直在我心里，不止是今天，我有许多不懂的东西总是随时想到您。
爸爸，愿天堂没有世俗的纷争，您和妈妈天堂安好！若有来生，还做你们的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