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镇虽然没到三里长,但街道两旁塞满了各类商铺,衣食住行,应有尽有。
丁树今天一改平常,很早便起床,准备上街。而去年三月,丁树过完自己五十一岁生日后,就决定不再东奔西走,也很少见到他在九点前起床,抛头露面都在下午。以前,丁树除了务农,还会在闲时挑着担子四处走家串户去补鞋,修伞。他憨厚老实,收费很低,如有人拖欠,也不催债,要是赶上在主人家里吃饭,他绝不收钱。大人,穷人,富人,甚至小孩都喜欢叫他老丁,他一点都不介意,总是笑呵呵的点头应着。
老丁家并不挨着街道,他出了木屋,先直走一百米再左拐走三百米就能到街尾。街尾有一爿陈记铁匠铺,老板四十多岁,五大三粗,绰号“钢哥”。因为他店里的铁器全是经他自个儿纯手工精心打造,经久耐用,附近好些乡镇上的人都会慕名而来找他,所以群众就给他起这个硬气的名儿。刚开始他是坚决反对的,他说自己明明是打铁的,跟钢有哪门子关系,这不乱套了嘛。随着来购买他的刀具和农具的人多了,他没能经得起赞美,才勉强默认。
“哟,是老丁啊,半年不见你早起,头就白了?怎不在被窝里再玩玩?”钢哥刚看到老丁,就笑眯眯地打起招呼。
“被窝里有啥好玩的,这不,今天元旦嘛,新的一天,我来转转。”老丁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两手拍拍头上的雪花。
“哎呀,我说今早起来咋还看到下雪了,原来是变天咯,昨天都还好好的,真是防不胜防。预报也没说今天会下雪啊,真他娘的没个准。”
“预报嘛,毕竟只能靠猜,这风往哪里吹,云往哪里飞,它哪能百分百猜准,对不?你有话就直说,别拐着弯来,我还要去前头看看哩。”
“老丁兄,你还不了解我嘛,我就是个直人,嘿嘿,硬邦邦的直人,哪有拐弯的道理。你这么急,莫非是想趁人少去豆……?”
“得得得,算了,我不跟你讲,先走了!”老丁赶忙打断,把两只手相互捅在袖子里,缩着头走了。
老丁是想趁早去买点猪肝和米酒,也算是过年了。不过,他得先经过这条街上的唯一一个豆腐摊,街坊们笑说豆腐摊的生意是靠男人撑起来的。卖豆腐的是一个叫李兰的女人,虽四十有八,但五官端正,头发又黑又长,身材魁梧,胸脯极为辣眼。她男人以前在采石场干活,在前年的一次炸山作业中不幸遇难,她硬是靠着卖豆腐和打零活儿把家扛了起来。她儿子去年毕业后被安排到了邻乡的一所小学教书,母子俩都很不容易。
从去年二月份开始,就一直有人想撮合老丁和李兰,特别是他的邻居——赵梅,她既是众多媒婆中最积极的一个,也是帮助老丁最多的一个。赵梅比老丁大两岁,赵梅的爱人田凯比老丁还小四个月,老丁管赵梅叫梅姐,管田凯叫老弟,赵梅和田凯都管丁树叫老丁。不过老丁每次都找借口推脱,要么说是自己配不上人家,要么说还放不下他去年病死的老伴,要么就说孩子在外落了脚,他心里踏实了,也习惯了一个人,要么就少出门少见人。撮合的人也便逐渐没了兴趣。
不过老丁不想打她的主意,可并不代表其他形形色色的男人也这么想。有的男人每天都去李兰那里买豆腐,还要阴阳怪气的把豆腐美美地赞扬一番,但却搞得自己家里人得了豆腐恐惧症。有的男人没事有事就在李兰跟前瞎转悠,每次都要先问些你这豆腐好不好吃、软不软之类的客套话,尽兴够了才买一两块回去细细品味,有时候尽兴了也不买。有的男人是真想找李兰好好处的,但李兰死活不答应,也不说原因。有些女人表示很不满,也去买来尝尝,结果成了常客!她几乎每天中午十二点前就能把豆腐卖完,然后收摊回去干其它活儿。
半年前的一天早上,老丁打算复出,他戴着草帽上街去买菜,可还没走到摊前,就被李兰认出来了:“老丁,买块豆腐吃不,我今天这豆腐还不错哩。”老丁猛抬头看了她一眼,立马收回目光,脸上接着像被火烧似的,脸皮扭曲抖动,加之天气又热,瞬间直滚汗。老丁觉得他看到了不该看的,赶忙说“不吃了,不吃了,我不喜欢吃豆腐。”急匆匆走了。周围的人则闹开了锅。老丁就在心里嘀咕,这女人家怎么到了热天就不能好好穿衣服,特别是像李兰这样的女人,弄件颜色深点的,领子高点的不挺好么,真是的。从那以后,老丁再次回归原来的作息。
镇上没有除雪车,也没有环卫工人,只能各人自扫门前雪,马路上的积雪被车轮碾成了烂泥。尽管老丁沿着别人商铺门口小心翼翼地落脚,新买不久的黑色棉布鞋还是被打湿了面。他依旧缩着头,刻意从李兰的对面上商铺前溜过,李兰并没有发现这个白头翁,这也正是老丁所希望的。可老丁今天不老实,他忍不住偷瞄了一眼豆腐摊,李兰正坐在小板凳上,跺脚搓手哈白气,看样子冷得不轻。
老丁沉重向前,大概走了五十米,到了一家肉铺。肉店老板姓杨,还是个屠夫,不同时间有不同身份。他三十多岁,中等个,平头,胡子拉碴,圆鼓鼓的肚皮似乎要把他油腻腻的衣服撑破,可偏不破。
“嘿呀,真是稀客啊。丁哥,你有那么一段时间没来我这了吧,今天怎么有空冒着风雪上我这啦?”
“杨师傅,瞧你说的话,我就不爱听。我哪次想开荤的时候不是来你这了,这往前还有两家卖肉的哩。今天是过年嘛,还是要有点过年的样子,这传统不能少,所以就赶个早,怕来晚了什么都没买着。”
“这倒也是。不过,丁哥啊,你刚过来的时候没看到有卖肉的?嘿嘿。”
“哪有什么卖肉的?……去去去,赶紧给我来半串猪肝!”
“猪肝?怎么不买点肉勒?”
“我……我不喜欢吃肉了。”
“喔,明白了,改口味了是吧。等会啊,我这就给你切去。”
“……”
肉店里挂着猪蹄,猪排,五花肉,牛肉,鸡肉,鸭肉和羊肉,老丁来回扫视了三遍,喉结上下动了六次。
“好了丁哥,感谢您一直以来的支持啊。也祝您新年好,身体棒!”
“好,好,那谢谢你啦。你也新年好,生意兴隆。我先走了。”
“妈的,真抠门!”老丁刚走,店老板变成了屠夫。
从肉店再往前走约二十米,是一家酒铺。酒铺除了出售用大坛子装的自家酿制的米酒外,还出售几种泡酒和一些品牌酒。店老板叫丁和,但他和老丁不是一家人,他是去年二月份从隔壁乡来镇上开店的,人称丁老板。丁老板为人和善,对老丁也很好,而且他几乎不喝酒,即便要喝,也定不超过一杯。
“丁老板,新年好啊,我来买点酒。”老丁在门口跺就几下脚。
“哎呀,是老丁啊,怎么今天这么早就来了?新年好哇!”
“这不天冷嘛,怕晚点雪更大了就不好出门了。”
“也对,瞧着这雪下的。那……还是老样子,一斤泡酒?”
“这次换换,我要半斤米酒和半斤枸杞泡酒,你帮我分开装吧。”
“老丁啊,这酒可不要混着喝啊,劲大,你以为你还年轻哪?”
“不碍事,我年纪虽老了,但心不老,没人不知道我的酒量。”
“那成。你是岁月在变,心不变。我可是有心无力喽。”
“哪的话,瞧你说的。你说这天气咋变得这么快,头两天还好好的,今天就下雪了,西北风也刮得呼呼哗哗响,街上真冷啊!”
“要不怎会叫东风镇嘛,这什么都不缺,就欠东风啊。跟给人起名一个理,五行缺啥,名字里就有啥,这镇上缺东风,所以就叫东风镇呗,是吧?”
“这我就不清楚了,这里以前一直都叫东风乡,后来才升为镇。你这说法倒挺新鲜,也很有道理。”
“我也就说说。我给你每份按七两装了,算你一斤,你别一次喝完,拿着。”
“这,这怎么行,你这样,就是在赶我走啊。本来生意就不好做,又不是只有你一家卖酒,绝对不行!”
“丁哥,你跟我说这些就见外了,好歹我们还是家门嘛。我来到这里,也没啥熟人,你也经常照顾我,这点酒算什么。这世道如今变变得快,但有些东西是永远不能变的。”
“这,这,这不……”
“别这了,拿着吧,暖暖身子。”
“诶,老哥我谢谢你啦。”
“哪的话,自家人嘛。”
“好,好,好,自家人。那我就先回去了,不耽误你。”
老丁没有按原路返回,他无奈地选了一条不太好走的泥泞小道,拐了好几个弯才到家。
下午五点,一阵急促的敲门和呼喊声打破了老丁的梦。
“老丁,在家了吗,老丁,我是你梅姐啊。”
“我在……这就来。”老丁有气无力,像是说给自己听。
“开门啊老丁,在不在?”
“有什么事?这么急。”老丁急忙打开半扇门,探出半个身迷糊问道。
“在睡觉?我要不大点声,你能听得到?我三点多来叫过你一次,你没应,以为你在街上。今晚上我家吃饭去,一起热闹些,老田还要跟你喝几杯哩,走吧,都等着呢。”
“这就不用了吧,我也快吃饭了。”
“你吃什么饭,眼睛都没睁开,屋里又黑又冷。侄儿要年三十才回来,今天这个年你就来我家过,不就是多一个人的碗筷的事嘛!别啰嗦,走走走!”
“梅姐,谢谢你们,我真不去了,我今早买菜了。”
“今早就买了?咋那么早?你一般不都下午出门的嘛?”
“哎,也没啥,怕下午人多,被人看见。”
“哎哟,是吗?怕谁看见啊?我不管你买了什么,都留着明天吃吧。赶紧的!”
老丁被赵梅一把从屋里拽出来,只好跟着走了。
“老丁啊,快点进来,你就不要客气了嘛,我们做邻居几十年,敢情都一家人了,我两今天非得好好喝几杯。”赵梅刚推开门,田凯又是招手又是喊。
“诶,好,好。”
老丁的确很不好意思,也很感动。赵梅家有五口人,她的儿子,儿媳以及小孙女都来了,家里确实很热闹。
“梅姐,老弟,真的感谢你们一家子,我……我……”
正准备动筷子,老丁端起酒杯就站起来,他很想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无奈心情异常复杂,刚说几句就开始哽咽,实在没法再说下去。
“老丁,你这是干什么,怎么还哭起来了?赶紧坐下!”赵梅有点不知所措。
“我……我不多说了,都在酒里,先干了,谢谢。”老丁头一仰,把酒和泪一饮而尽。
饭后不久,老丁起身说要回去,酒劲有点上来了。正在厨房收拾的赵梅听到后,立马冲出来说:“老丁,你先别走,再坐会,晚点送你回去。等会我去给你拿点解酒的,要不然你回去也很痛苦。”
“就是嘛,快坐下来,不着急。”田凯一边说,一边把刚站起来的老丁拉回到凳子上。
“老弟啊,哥今天很高兴,这心里头哇,暖和!感谢你们哪!我知道外边有人说我闲话,看不起我,但还是有人对我很好,就像你们家,还有卖酒的丁老板,你们都是好人。虽然我失去了老伴,儿子也回得少,虽然现在是冬天,外面很冷,但因为有你们,我并不觉得我还有什么可孤单的,我这心里边感觉就像是春天,甚至是夏天,热乎乎的。我……我得到的东西更多啊。”
“丁哥,你就不要再说这些了,都说了三遍了,太见外啦。没啥过不去的,不是有句话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嘛?我看不远了!该有的不久都会有的,苦日子终究会过去,快乐的日子也会到来。”
“是是是,都会有的。”
老丁吃了几片苹果,还喝了点酸奶,坐在椅子上,眼睛欲睁欲闭,嘴巴还在唠叨。
“咦,怎么还没来,不都说好了吃完饭就过来的嘛!”赵梅走到门口往外瞅了瞅说道。
“妈,你在说谁啊?谁还要过来?”
“对了!儿子啊,你现在去你李兰姨家看看,看她来了没,你去接下她。”
“李兰姨要来?”
“对,你赶紧去吧。”
“噢,我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