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人间快乐,叫压抑很久的食欲,忽然得到伸张。
章诒和的小说《邹氏女》里,描写了一个女人,在忽然得到了可以敞开吃的机会时,是怎么吃的:
她先要一份炒肉,一碗猪肝汤,一碗白米饭,两根油条。一盘青蒜炒肉,青蒜多又长,肉片薄且少,一口气吃光,一片也不剩;猪肝菠菜汤,菠菜嫩,猪肝老,一口气咽下喝尽;一碗白米饭,稗子顾不上挑拣,几下子扒进嘴,一粒米不剩。……在等馄饨和排骨面的时候,她开始撕咬油条。……。“我还要一碗醪糟,里面放两个鸡蛋。再要两根油条。”
当她再要一碗蛋炒饭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服务员都跑出来了……
那年,我离开家乡15年后第一次回家。
我和一位杜先生同程,杜先生是要到上海出差。
机场和他告别后,我跟来机场接我的父母一起回家,我妈在家准备了简单的午饭。
饭才刚开始吃,杜先生就打电话来提议说: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吧。
我这么多年没吃到家乡菜了,太想马上就吃到一切在他乡吃不着的东西了。
母亲说:你们可以去“新世界”(一家百货商店或叫商城)顶楼,那里想吃什么都有。
和杜先生一路顺风的到了“新世界”的顶楼。
那是美食城还是被人认真做的时代,几乎我知道的各家名店,都在这里有个摊位。
进美食城后,我体验到的,就是“压抑很久的食欲,忽然可以伸张”的狂喜感,对所见所“闻”,是见一个爱一个。
愚蠢的是,我先急着吃的,都不是名店特色,而是特别廉价的糍饭糕,油条,小笼包这些。
这些东西多管饱啊。我还一定要搭配上豆浆。
吃完,我是已经可以打着饱嗝出去的状态了。
可那时,我们连美食城大环线的一小半都还没逛完。
杜先生看我净吃早点,一面抱怨我太猴急,一面催我快点继续走。
他不是上海人,所以只想瞄准名菜吃。当我是上海通,一个劲的叫我推荐。这个容易:
我一看小挂牌上有“响油鳝糊”,连说“这个好这个好,这个上海人请客必备。”
其实是我自己爱吃炒鳝糊。要知道,鳝鱼在我村的鱼市上是彻底见不到的,当地人见了黄鳝,一定会把它当蛇。本村周边倒是中餐馆林立,可惜那年头的中餐馆都是广东人开的。好几次我都在菜单上见到“鳝”字了,每次欣喜若狂的等待,结果都是失望。因为无论堂倌多信誓旦旦的保证,端上来的,肯定是鳗鱼而不是上海人说的黄鳝。想必这批远离家乡的广东人,已经退化到鳗鳝不分了。
我爱吃的鳝鱼就一个做法,叫“炒鳝糊”。我爸固守“君子远庖厨”。可有一道菜,他一定要亲手炒,这就是炒鳝糊。因为嫌我妈掌握不了火候,过火了的鳝糊就不好吃了,而我妈做菜就怕生。
吃完这个,我是真的感到有点撑了。
但是美食大环线不能不走完,接着走。
我又看到了荠菜豆腐羹,和荠菜大馄饨。
荠菜,久违了。
说起来,我们村子里是有野荠菜的,可我不认识它。有一次在花园里“开荒”时,一锄头下去,闻到了强烈的荠菜香。欣喜之下,我睁大眼睛辨别很久,找了一种我认为最像荠菜的摘了,炒了一尝,人家那是完全彻底的草,没半点荠菜味道。今天竟然看到荠菜了,绝不想放过,用手指着对杜先生说:“这个,这个上海人都爱吃。”
于是我点荠菜豆腐,他点馄饨。
我这人一般情况下是橡皮肚子,吃饱后还能再撑下去一顿的那种。
但这次,那荠菜豆腐做的水夸夸的,馄饨也不地道。我吃了几勺便放弃了。杜先生尝了两只馄饨也不吃了,好大失望。
再接着走。下一家的小挂牌上,“炒螺蛳”三个大字又激发了我的狂喜。
以前上海的海鲜都不灵光,但河里的东西很不错(黄鳝是一例)。
这螺蛳买来后,要用老虎钳逐一剪去壳的后半截,红烧后,黑油光光的一大碗。用筷子搛到嘴里,轻轻一嘬,只吃螺蛳肉的头,后半截的肚肠和壳一起再从嘴里退出扔掉。这剪和吃的技术我特别擅长,甚至能把螺蛳壳上的吸盘盖子,用舌头再给盖回去,让那只螺蛳好像没被吃过一样。当年,碗里有多少炒螺蛳我就能吃多少。连剩下的汁我也喜欢,拌米饭,也是能拌多少就吃掉多少。
杜先生被我的叙述说服,这次我们决定合点一份,主要是让他见识一下怎么吃。
那一份炒螺蛳不多,我给结结实实撒上白胡椒粉,然后示范怎么吃。
杜先生太没吃螺蛳的悟性了,根本教不会。活活被嗦进去的汤汁呛得咳嗽。
最后,杜先生吃了他有所耳闻的松鼠鳜鱼,糖醋小排外和炒腰花之类的,表示还行。
不行也得行,我的橡皮肚子已经撑到极限了。
从这一顿起,我那年在上海的三个月期间落下一个病,一吃东西就胃疼,而且吃不多。
后来同学聚会时,我说要去红房子吃西餐,最好找到黑面包,被好大一番嘲笑。
这个胃疼病后来伴随了我很久,而且在任何其他的外地都不犯病,就是回上海吃了第一顿之后,就发作。
“人爱吃的都不是饭菜,而是小时候的记忆”——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