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塞上耳机,还是能听见屋里躺在床上的爷爷发出的呻吟声,现在的他已经不能自己起身,左边的手臂和腿只有痛觉,完全使不上劲。爷爷查出得肺癌的时候我还在上大学,是一个暑假,我在广东的一亲戚开的厂里做事,父亲通知我,叫我一起回去带爷爷去南宁复查。我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由想起小时候爷爷对我的棍棒教育;想起爷爷对一切事物都一副淡漠的表情;想起奶奶瞒着他把他养了十几年的那头牛给买了的时候,他的那种愤怒与无奈;想起爷爷在每一个停电的夜里,点着煤油灯,一边做着他的手工活,一边给我们讲故事。我希望这个消息是假的,我急切想回到家,急切想确认是不是误诊了,可是现实总是和预想的不一样。爷爷一生最爱抽水烟,似乎他那个年代的男女都爱抽水烟,这是那个年代平静的生活里,麻木的神经在抽烟时得以聊以慰藉,但这烟最终也害了他。
怕他受不了这种刺激,家里人不打算告诉他实情,但我知道他一定在某个夜里逼问奶奶,奶奶也总有一天会情绪失控说漏嘴。
只是他还是和往常一样,不顾家人怎么劝阻,依然上山砍柴,破竹削鞭,编织和制造各种劳动工具,拿到街市上便宜转手卖给他人。这样有惊无险过了两年,他开始觉得身上各种痛各种痒,手开始使不上劲,吃饱之后总是昏昏欲睡,去年暑假,回来看他,我能感觉到他的沮丧,可是又无能为力。但至少那时候还行动自如,看他能吃能睡,心里也安些。这半年,经常听到奶奶的来电,说爷爷哪里痛哪里痒,哪里又长了一个不明物体,半夜上厕所摔跤,到后来大小便失禁,到现在的无法起身。这样的一个过程,我不知道爷爷是怎么熬过来的,谁也没有办法替他痛,自己的人生还是得自己走完。
今年春节,全家都回齐了,是我二十几年的人生记忆里第二次这么齐,第一次,依稀记得是我读四年级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家生活还比较拮据,家庭关系还没那么微妙,爷爷还健康,每天放牛砍柴,做手工,还能一口气把满满的两箩筐谷子扛到二楼楼顶,晒干了还能从楼顶扛下来,感觉他浑身是劲。只是他没想到,再一次全家齐齐相聚的时候,他没有了健康,甚至卧床不起。
腊月二十八
那是吓人的一天,现在想起来心还在抖。那天早上我在床前问他,他还认得我,还叫出了我的名字。中午,父亲在屋檐下给他喂饭,喂着喂着,他突然一脸痛苦的表情,谁叫也不应,眼睛直瞪。奶奶急得直掐他的耳朵,爷爷还是不应,只是一副更加痛苦的表情。七婆说不行了,把他抱进屋里吧。奶奶急得快哭,使劲掐着爷爷的耳朵,掐一次,爷爷的表情就狰狞一次,看着他狰狞的表情,我心还安一些,但是一松开,他又马上没有了反应,一家子的心跟着一上一下。最后奶奶嗓子哑着说,不行了,把他抱回床上吧。但是爷爷还是一个坚强的人,他不想在这样喜庆的新春给一家子抹上难忘的记忆。躺回床上之后他似乎顺了一口气,还奇怪地说了一句:好像在和他打架。
在后面这几天,不论是躺在床上还是倚在椅子上坐着,我特别怕他睡着,看他快睡着,赶紧把他唤醒,看他睁开眼睛,我悬着的心才放下,如此反复几次,看他实在累了,我就隔一段时间看他胸膛起伏着,我的心也跟着放下来,虽然他已不太认得我。
今天来了很多亲戚,爷爷显得特别精神,偶尔还咧嘴对我们笑,再次叫了我的名字。拍全家福的时候,他似乎显得有些疲惫,眼皮一直往下垂。听到我们在叫他,他便使劲把眼睛睁到最大,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看着爷爷歪斜着身子坐在椅子上,我又想起了他健康时候的样子,他年轻时候的样子,唱着我不知名的山歌,做着他的手工活。
爷爷,谢谢你的坚强,你要继续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