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有故事 · 文里有智慧
文 |鲁力 图 | 摄图网
1
“今儿你要不把你娘好好儿找出来,有你好果子吃!”没等侄媳蓝雨到得跟前,郝盛劈头照脸迎上去吼道,眼中的怒火几乎要把她烧成灰。
也怪不得他生气,昨晚堂妹郝娴就在电话里说被儿子媳妇关上门给打了,还不许她哭!
郝盛肺都气炸了。
他当即恨不得能翻着筋斗云过来,却被老婆、儿子死命拦着,说“你眼睛不好,这天又下雨,深更半夜骑车绕几个山头的夜路,还要这老命不要?”看着老婆急
得快掉眼泪,郝盛勉为其难地熬到天微微亮,等他急吼吼赶到堂妹郝娴家时,只见人去屋空,这不是急死人吗!
又听人说郝娴被打得阿弥陀佛,眼如青桃。回想起郝娴抽抽噎噎地说她不想活了,郝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娘的,真是反了她了。”郝盛炸毛,开腔爆粗。
毕竟堂妹郝娴一直是郝盛的心结。
郝娴幼年丧母,父亲出门做点小生意糊口,只能把她托付给亲戚照应,就这样东家西户地囫囵长大。郝盛自己也同样幼年丧母,深尝其苦,因此,郝盛从小对这妹妹就更是怜惜不已,只盼着她长大后能得幸福,以补偿幼年苦楚。
偏偏郝娴却一路苦下来。招赘个郎婿甚不得意,上门个媳妇又极不称心,惹得她一再在郝盛面前吐槽哭诉。谁知这次更甚,居然还动上手了。
更令人气愤的是,好不容易联系上蓝雨,电话打通后,听上去那头还很是热闹。
这可倒好,老人被打得下落生死两不明,她却在那自在快活,这不是明摆着不把我郝氏一门放在眼里?!
郝盛赤手空拳立家置业,为人刚直,在族中颇有威望,此刻家族主义爆发。
蓝雨只顾在那重复“喂喂,你说什么?”也不知装的还是真听不清,反正郝盛懒得废话,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命令她火速赶回。
2
郝盛等了约摸三根烟的功夫,蓝雨回来了。被郝盛嘴炮一轰,蓝雨一脸懵,呆在那哑口无言。顿了半分钟才恍恍然面露豁然之色。
蓝雨大概从吃瓜群众的叽叽喳喳中听出了端倪。说道:“她的确受伤了,如果您认为是郝风动了手,您大可报警验伤,到底怎么伤的,自然能见分晓;如果您认为我动了手,这左右邻居都知道我信佛,我随时陪你们去庙里焚香赌咒。”
佛法静性,郝盛听闻此言不由得也冷静了些。他向周围扫视一圈,看到一溜儿意外、讶然的脸,缓了缓口气沉声说道:“肉烂不出锅沿,什么报警不报警的。眼下先把你妈找出来是正经。”
“以我对我婆婆的了解,这会儿必定在我大姑子家。我还打落牙齿和血吞在这呢,她竟然借题发挥,倒把一耙,反正离得这么近,您不如现在就去找她回来对质,我也正好当您面跟她说道说道。”蓝雨语调平缓,语气却冷淡而气愤。
郝盛顾不上计较这个,忙打电话去确认郝娴是不真在她女儿家?
他听了会儿电话,然后朝蓝雨摆了摆手,边走边说:“罢了罢了,都是一家人,话别说散了。你们才回来,孩子也累了,你先带他休息去,我也赶回去有事呢。这事咱回头再说吧。”
3
郝盛没听郝娴说出个头绪,只听她在电话那头说得激动,听上去精神挺足,郝盛放下心来。他调停纠纷多年,凭经验隐隐觉得此事似有蹊跷,不宜妄下结论,便决定缓缓,打听清楚再说。
一个在外当医生的内侄被邀请回家乡医院来坐一个月的专家诊,听说郝盛最近老是精神不足,特地挤出时间来给他瞧瞧。
郝盛却把内侄让他去医院做全面体检的劝告往脑后一扔,回头去解郝娴家那一团乱麻。
他找出了事件的最初传播者,问她当夜怎么见到郝娴被打的?
“我没见到啊,是娴妹子自己说的。那天天没亮就找我诉苦来了。”那个跟郝娴差不多年纪的妇人说道,她是郝娴的老姐妹。郝盛金刚般样貌往那一杵,她垂着眉在那捏衣角。
郝盛随即在电话里揪着郝娴吼:“你家到底整啥幺蛾子?!你到底怎么受伤的?说!!”
“我,我……那个白眼狼,专听老婆的呀,还把我扔这不闻不问呀……”郝娴答非所问。郝盛听着,自行脑补平日里郝娴在她面前捶胸顿足的画面。
郝盛气结,郝娴说不出个所以然,却莫名自曝家丑让他很不自在。他之所以愿意不辞辛苦来管郝娴家事,除了心疼郝娴,还因为家族荣誉感。
就像郝盛对郝娴心疼归心疼,平时琐琐碎碎的你长我短却听了就算。
本来穷家多纷争,再说,就只看郝娴家那穿风透雨的破土房,他若任性替她出一时之气,接下来侄儿的光棍怕也会当得妥妥的。
郝盛哪怕再暴脾气,却也拎得清轻重,心里对侄媳妇蓝雨再不满,也没有放到明面上。甚至屈尊向蓝雨提议盖新房,他愿意拿两万块钱出来。想着盖了房子就各住一处,免得婆媳朝夕相对,省了多少心烦。
他期待一计解得百忧。
蓝雨依言而行,还烦请了郝盛这老包工头出山替她把关。
这两天房子的底层已经建得差不多了,本来他就催着手底下的人赶赶工,自己也先带五千块钱过去,想着先把房子建完了,各安其处也就好了。
谁想着这中间却闹了这云山雾罩的一出。
郝盛一气之下,甩手不理此事,一心一意只顾负责建房事宜。
4
继续施工的第三天早上,郝盛反常地比别的泥水匠迟到了好一阵儿。到了也不急着去施工,却找凳子端坐下来,对着蓝雨沉吟半晌,沉声说道:“你妈那伤着实难看!你跟郝风说一下,也就这一回,若有下回,决没这么好说话!”
郝盛迟到,原是因为郝娴半道把他给截了。有那紫淤的右眼加持,郝娴三言两语,郝盛的保护欲汹涌澎湃,都不知是怎么到的蓝雨家。
郝盛话音刚落,便发现蓝雨那掌着锅铲给他热饭菜的手顿了两顿,嘴唇翕了翕,到底没说啥,抖着手把饭菜热完端到他面前。只是这过程中,眼泪渐渐从一滴一滴到连成了线。
郝盛也无心吃饭,胡乱对付了两口便放了碗筷,眼神射向蓝雨。
蓝雨迎着看他,哑着声问:“盛伯,您刚才那话什么意思?莫说郝风没打他妈,就算打了,您责怪郝风干嘛不直接训他,却反而拿话来敲打我?也罢,既然我婆婆只想骂我娘家人个痛快,那我今天就把我爸叫来让她骂骂看。”接着没头没脑地开始找手机打电话回娘家。
此时郝风撞了回来,一时情急,脱口而出:“我妈到底要闹到哪一步,难道非要我依着她,离了婚才肯罢休?”
夫妻俩屈辱爆发,抱头痛哭。
郝盛尬然木立。他原是来兴师问罪的,现在反而好像是他错了?
稍后,为安抚蓝雨情绪,阻止她打电话回家,以免更加扩大影响,郝风不得已,竹筒倒豆子说了一通。
于是,郝盛听到了关于这个家另一个版本的一地鸡毛。
5
蓝雨一直被老太太各种挑剔。
挺着大肚子做完家务,只上个厕所出来,老太太就在那叨叨,又不知道死哪去了,也不知会一声。
有人夸蓝雨文静平和,老太太鼻子哼哼,就那张木脸,端给谁看呢。
蓝雨病倒了,婆婆很不屑:病了,还吃不下饭?那最好永远别吃了!
孩子生下来便住在儿科,蓝雨在妇产科,不便照顾,婆婆兴冲冲义无反顾揽下来,说别耽误郝风上工挣钱,结果,孩子打着点滴呢,她陪女儿逛街去了。孩子把针头挣歪了,小小人儿头上肿了好一个包,孩子声都哭嘶了。护士抱来妇产科,找蓝雨骂家人也太不负责了。
蓝雨又委屈又心疼,默默掉眼泪。老太太回来瞥见了,沉着脸一声吼:哭个什么劲!一天到晚这副衰相。
光这些,蓝雨向郝风透透气也就作罢。偏偏婆婆居然还得寸进尺,侮辱她娘家人。
前些日子,蓝雨三十生日,虽然早早辞了亲戚不必来贺,父亲听了,便让她那天回娘家。
赶巧村里有人杀了两回狗,两回郝风都买了狗肉回来,中间相隔不过三天。第一回叫上大姑姐一家回来聚了,第二回的,蓝雨跟郝风商量,把两斤来狗肉带回了娘家。
如果早知道这两斤来点狗肉会捅这么大娄子,估计哪怕是块龙肉蓝雨也不会拿了。
郝娴因为女儿一家没吃上这回的狗肉,在家指桑骂槐,穷尽骂街本领把蓝雨娘家人问候了个遍。
老太太这是照着蓝雨心尖上插刀呢。郝风明了蓝雨是自个被欺负无所谓,但绝不能忍受亲近的人受欺负的性子。
可是老太太既为尊长,蓝雨再气也无可奈何,只能私下让郝风劝劝老太太口下留德。
郝风一听,还嫌蓝雨小题大做,斤斤计较。
老房子拆了一半地基建新房,夫妻俩就在剩下的半间堂屋掰扯着。没注意老太太串门回来了,冷不丁插言:
“蓝雨呀,我素常好言好语你不听,净信那些个旁人添油加醋的挑拨……”
乖乖,这回还把邻居给牵扯上了。
郝风见母亲信口雌黄,软声求她莫惹事生非。老太太全当耳旁风,变本加厉,指桑骂槐,牵东扯西,生生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架势。
郝风跟蓝雨拌嘴正心烦意乱的,被老太太这么火上一浇油,一时气急,抓了身旁桌上的玻璃杯砸向墙壁,一时碎片乱溅,老太太右眼睑中彩,立时赖地撒泼,哭嚎着被打。
老太太只顾捶胸顿足,郝风扳住她看了一眼,见右眼下确有血点,看着虽不严重,到底心疼,要带她去看医生,老太太不去,要给她擦药也不让。
郝风只得安抚恳求母亲,请她不要再生事端,奈何好说歹说地,他妈都咬死了非让他离婚不可。
就像一个装睡的人叫不醒一样,面对一个碰瓷的人同样也辩不明。
郝风一心顾着母亲,没发现蓝雨啥时候已经走了。等他发觉时,急忙到借住的邻居家去看,才发现蓝雨不在。
郝风又急又气,回家求母亲消停休息,他得去找蓝雨。老太太乍一听,面露惊色,倒真消停下来了。
待郝风骑车找到蓝雨时,她已走了二十几里路,都快到镇上了。她说她本来是要回邻居家去睡的,可是忘了带钥匙,也无心叫门,更不想折回去拿钥匙,索性继续走下去,说不定走着走着就走到娘家了。反正第二天是父亲生日,再说因为建房子把孩子放镇子另一边的姥姥家了,她也挺想他了。
郝风听得心酸,心知蓝雨憋屈,必不愿现在回家;大半夜去岳丈家也不合适;自己也身心俱疲,便索性带着蓝雨到镇上旅馆住了一晚。
第二天蓝雨回了娘家给父亲过生日,郝风一早赶回厂子上工,完全不知道这事早已发酵得沸沸扬扬。
6
这就是了,必定是郝娴见她们一夜未归,以为蓝雨想不开了,怕她娘家人找上门来,所以早早地躲去女儿家。后来见蓝雨好端端回来了,便将计就计,倒打一耙。郝盛心说。
冷静下来的他,把事情前前后后一归拢,立马明白自己被当枪使了。
果然清官难断家务事。自己到底还是莽撞了。
郝盛更加紧了施工建完了房子,并且前后共资助了一万元。
郝盛记得他许诺的是两万,可中间这一闹腾,哪怕事情最终真相大白,郝盛拿这一万出来,心里都多少有些膈应夹着失望。婆媳矛盾,若说要各打五十大板,他喝斥过郝娴,这膈应便落在了媳妇蓝雨身上。
再说,十年前,在当地一万块并不是小数目,可蓝雨接过去时,依然一如平常的云淡风轻。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越发理直,郝娴不喜欢她也不是没一点道理的。
于是,他改了初衷,说郝娴也得住进新房子来。
蓝雨只撇撇嘴,扯开腮帮子笑了笑,未置可否。郝盛懒理这些,他本来也就是提要求,不是来问意见的。
郝娴如他们所愿到底住进了新房子,而且住得顺利顺心。
郝盛终于不用为郝娴操心了。
7
事实上,郝盛也没有这个精神替她操多少心了。
郝盛病了,恶性肿瘤。
郝娴来探病时,蓝雨正把什么摁在郝盛手里。
见郝娴进来,蓝雨推说家里有事,嘱咐郝盛好好养病便走了。
郝娴面有不满,开始叨叨:“我一来她就走,什么意思嘛……”
“少胡说!你做了些什么自己心里没数吗?还指望她能跟你多亲热。而今你过得太太平平,以后只管安生过日子,就别再闹腾了!”
一番话说得郝娴瞠目结舌。郝盛知道她认为自己应该什么事最终都会向着她,因为他一直就是这么做的呀。
是的,一直以来,不管郝盛表面上多么公正,到底存了亲疏远近之别,心里的天平终究倾向于郝娴,才会对蓝雨的看法总是反反复复。
本来借着建房一事,郝盛也留心着蓝雨的日常。众多手艺匠人的一日三餐茶饭伺候周到,得空又在工地各处拾掇;虽然寡言少语,,但是待人接物有礼有节,并无过失。并没觉出郝娴所说的傲慢无礼,好吃懒做来。
如果不是偏向,凭他在社会上翻滚了这么多年,绝不会看不出郝娴的无理取闹,还因此将原说好资助的两万降成了一万,且不是一次性给的。
而蓝雨,哪怕丈夫出门在外打工,哪怕家中拮据,也第一时间来探病还钱。而且不管他怎么申明自己的治疗费并无困难,这笔钱是赠送她的,他再怎么推拒不接,蓝雨仍坚辞不受。
这笔钱她其实大可以不还的。
是他之前低看了蓝雨,他没想到她如此有担当。
郝盛绝对相信一个在金钱上坚持泾渭分明的穷人的品行。所以,他不能容忍有人再在他面前质疑蓝雨,特别是郝娴。
郝娴被他的反应弄蒙了,指责郝盛见利忘义,哭诉她从小吃了多少多少苦,临到老连他都不管她了。
郝盛心塞。
知道自个病情,刚刚他还请求蓝雨,希望能给他个薄面,在他身后对郝娴多些担待。
这可以说几乎是用自己的病逼着蓝雨放低自己的底线。他断定蓝雨是语出必行的人,他今日能得她点头,他日到了撒手人世之时,对郝娴的余生便可安心无虞。
郝盛知道他这样做很自私,可他又不得不这么做,郝娴再糟糕,到底于他血浓于水。
这么做,郝盛也很惭愧,但他只给了蓝雨一句话:“抱歉,闺女,郝家委屈你了。郝盛真诚地说。”
蓝雨微微晃了晃脑袋,仍是扯开腮帮子笑着,接过郝盛伸过来的手轻轻拍了拍,眼里有晶莹闪烁。
郝盛不知道,蓝雨不光从来没想过接受他的资助不还,而且就算郝盛不借钱给她们建房,她也绝不会对婆婆的无理取闹一礼还一拜。
蓝雨一直心知郝盛资助建房不单纯为帮她们,毕竟婆婆一直无所事事还无理取闹,郝盛不可能毫无察觉,他帮她们的初衷更多是为他妹妹买脸面,铺退路。所以后来突然改变主意时,才会理直气壮吩咐她们接婆婆进新房子住。
她撇嘴,是因为她本来就会如此做。
血浓于水,蓝雨一直都理解人性因血缘而生的想当然――在有亲疏之别的多角关系中,想当然地认为那个跟自己流有同样血脉的人做什么都是对的,好的。
血浓于水,她或许难以跟婆婆特别亲近,但她也担当为人子媳的孝道与责任。
哪怕委屈,或许无奈。
今天,郝盛的这句话,她所有的憋屈都找到了出口,她的无奈都得以释然。
她明了血缘并没有糊住郝盛的眼和心。尽管郝盛的交代存了私心,她也不介意。郝盛明白她受了委屈,就给了她所想要的――公道。
鉴于立场身份等诸多考虑,世间岂有绝对的一碗水端平,能尽量去平衡已实属难能可贵。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