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荔友更不多想,便随鹦儿去了。一时,乘上马车,耳际风声鹤唳,大雾弥漫,只觉得人间事务都杳杳远去。
徐荔友寻思,赵卓既被发现,不知我能否搭救成功,我虽然不是古代书生,但与那些修佛诵经之人相比,也差不多算是手无傅鸡之力,拿什么来救他?如果救他不出,把自己搭了进去,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过,唐梨茵小姐相请,总难拒绝,他对唐小姐莫名生出一种信任来,相信她总有办法。但是,即便救了出来,他两个的缠绵悱恻之情,又怎么结束?尤其唐小姐,一时半刻见不到对方,便痛苦万状,真不知如何可好。又想,唐小姐的意思,该不会两个一起私奔吧?这可不大妙!依唐老爷修为,定能找到两个,到时候不知会用什么厉害手段惩罚呢。
想到这些,正闷闷的,却听鹦儿道:“徐公子,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徐荔友愣了一下,道:“也很难说,万一那赵卓回来后,没隔几天又思念小姐,偷偷跑去找她呢?我还得背他回来。”
鹦儿道:“不会了。唐府要搬走了。”
徐荔友道:“哦?就因为赵卓?”
鹦儿道:“唐老爷法力无边,我们跟着他在这里已经修行数百年,从无外人打扰。唐老爷很重视这份清净,因此......”
徐荔友叹息道:“我本以为,过了这段时间,你们还可以来找我们呢,没想到......小姐呢?我担心她痴情未改,难以定心修行。哎,情爱这种事情,恐怕谁都难以割舍。”
鹦儿凄然问道:“徐公子,我有一事不明,情爱这事就那么难忘吗?佛经上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又说诸法空相,情爱到头来只是空,难道比修行得道更美好吗?”
徐荔友踟蹰难答,想了想道:“我不懂佛法,但你说的很对,到头来,真的是空。我也不懂为什么难以割舍,但是我问你,鹦儿,你修行的时候,是不是奔着一个目的去的?”
鹦儿道:“对,我们修行之人都是为了得道。”
徐荔友道:“情爱不一样,你喜欢他,没有目的,不知不觉的就吸引着你,这种感觉很美妙。如果你心里一直想着要达到某个目的,反而不是真的爱情了,这可能是与修道不一样之处吧。”
鹦儿沉思许久,道:“你说的道理,反而是修道的道理,我常听老爷讲经说法,说到‘不住相布施’说到‘无我相’,总是不明白那等境界,如此看来,喜欢一个人,就能牺牲自我,就是无我相,就是不住相。怪不得小姐总留恋情爱,原来里面有这等境遇和感受。”
徐荔友听她一说,虽不甚懂,也仿佛很有道理,便道:“我认为,情与爱,人们难以割舍,无非因为他并不刻意追求,而是情难自已,并不刻意得到,却总能得到,又怎去割舍?比如你得到一件东西,你可以割舍掉,但若不知道得到了一件东西,又怎么去割舍?那些行为都是无意识的,随心而至。”
徐荔友听她讲得深,也把自己平日看的书加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些,虽然差点把自己说颠倒了,但也觉得有点道理。没想到鹦儿却认真了,喜道:“看来情爱是好的,至少那种境界是好的,很像佛学的境界,并不如他们所讲那么可怕。但徐公子,为什么‘痴情’是思惑的一种,而且很严重,一定要克服了这个才能得道?”
徐荔友摸摸脑袋,尴尬道:“你问佛经,我哪里懂得?”
鹦儿喃喃道:“我本来也担心小姐的修行会毁于一旦,但这么看来,她遭遇此事,也是劫数使然。若她能度过这一关,想来一定可以得道。菩萨垂怜,保佑我家小姐早日得到解脱,到达彼岸。”说着竟合十祈祷起来。
徐荔友想,唐小姐一动思念之心,便如堕蛇窟,要想解脱,实在太难。又想,赵卓终究是凡夫俗子,哪里配得上唐梨茵,痴心妄想而已。一边为赵卓担忧,一边扼腕叹息。
一时,车马停住,两个便下了车,仍从唐府偏门进去。徐荔友口里含了甜蓍草,戴了斗笠,默默跟着鹦儿,假装是个下人。好在并未当面撞见别人,未露破绽。徐荔友见和上次所走路线不太一样,紧紧跟着鹦儿,穿过走廊,踏上一条甬道,走了一阵,忽然出现一个月洞门,贴墙走了一遭,在一片高草处站定,鹦儿道:“你先躲一下,我去看看小姐。不可被人发现。”
徐荔友藏在高草丛里,闻见一阵香气,沁人心脾。正觉得享受,鹦儿却掉头回来,说道:“千万不可吃这些果子,这就是阴阳护念草。”说完又走了。
徐荔友见这种高草根茎细长,顶端结着一颗栗子一样大小的果实,每一株草皆是如此,并不见有花,那香味儿想必是从果子上溢出。不由得口生津液,难以自持。因想起赵卓的模样,才得以忍住。
没过多久,只见鹦儿在前,小姐在后,快步赶来。鹦儿早已除了斗笠,小姐脸上却遮了面纱,想来闺阁女子,到底羞于见人,不由得心下遗憾。唐梨茵上前行了礼,急道:“赵公子被我爹爹关在柴房,有一名家丁把守。我一直在等你们,我们去吧。”
徐荔友道:“我该怎么做?”
唐梨茵道:“徐公子,我们救了他,就先从偏门出去,我交代你们几件事情,然后你们自行回去,如若乘马车,定能被我爹爹追踪得到。还有,以后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最后一句话,竟说得有点心酸。徐荔友心想,我并不留恋此地,但愿他们两个从此后都能解脱,不再见对方的面,才是为对方好。
三个便绕了小道,走不多久,远远地见柴房前一名家丁站着把守,唐梨茵示意两人藏好,便走了过去,和那家丁搭讪。才说不几句话,那家丁转过身左右看看,只见唐梨茵轻袖拂过,那家丁便倒在地上。
鹦儿道:“咱们过去。”两人进了柴房,见唐梨茵双眼潮红,清泪欲滴,一边抱了赵卓,那赵卓却昏迷不醒。
徐荔友惊道:“赵卓怎么了?”
唐梨茵道:“他没事,是我让他昏睡一会儿,我怕他不走。”
三个搀了赵卓,往偏门走去。这小姐颇有一些道行,沿路施了些障眼法,掩人耳目,急步出了偏门。庄园后面不远处有个土丘,三个便往土丘上的一棵大树下站定。
唐梨茵道:“待一会儿,你们往东边走,越荒凉越好,千万不可去市集,那里恶鬼当道,撞见了难逃灾厄。往东走,路过七仙岭,下了山,就有人家。”
徐荔友道:“唐小姐,赵卓的病有没有办法医治?”
唐梨茵道:“我已经找到了方法。一会儿就给他治。”伸出袖子,在赵卓脸上拂过,那赵卓悠悠醒来,见了唐梨茵,一把抓住她的手。
只见她侧身泣道:“我们缘分已尽,就在此别过吧。”
赵卓道:“什么缘分已尽?我从没听你说过这么狠心的话。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唐梨茵道:“你找不到我了,我们要举宅搬迁。”
赵卓幽幽道:“举宅搬迁?搬去哪里?你也不会来找我吗?”
鹦儿见问,便道:“赵公子,老爷得知了小姐和你之间的事情,已经大发雷霆,你觉得小姐以后还出得了家门吗?你快和徐公子一起回去,有缘自会再见。”
赵卓听了,垂泪道:“你家小姐已经说了,缘分已尽,还见什么见?”唐梨茵转过头去,轻声抽泣,一只手仍被赵卓攥着。
徐荔友道:“赵卓,你若不走,唐老爷把你再抓回去,岂不是辜负了她?”
鹦儿道:“也会连累到徐公子。老爷虽然宅心仁厚,但是这种事犯了他的大忌,绝不会轻易放过你们,至少也要关押几十年,让你们不见天日。赵公子,你要权衡利害,以大局为重。”
那赵卓忽然道:“梨茵,你快和我一起走。我们远走高飞,不就行了吗?”
徐荔友心下叹息,想,爱情真是盲目至极,他果然提议私奔,那唐小姐若是能够,早就这样做了。赵卓等着她回答,只见唐梨茵抽泣一会儿,拿出手帕拭泪,竟缓缓道:“你真的离不开我?”
赵卓道:“当然,片刻都离开不得。”
鹦儿抢道:“小姐,不可糊涂。”
唐梨茵不理不顾,柔声说道:“我也离不开你,片刻都不行。”
鹦儿道:“小姐,你已经大火扑身,送走了赵公子,回去不知还要受到什么惩罚,若是再和赵公子一起出走,老爷发现了,你想是什么后果?”
赵卓道:“梨茵,如果我们再也不能见面,朝朝暮暮忍受相思之苦,比什么惩罚都要厉害。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走。”转身欲行,唐梨茵却松了手,道:“我们和鹦儿道个别,以后再也难见到了。”
鹦儿听了,倏然变色,道:“小姐,你要干嘛?你不能走啊。”
唐梨茵柔声道:“不打紧,鹦儿,我这颗心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我无法控制。不如随他去,过得一日是一日,再大的苦厄也要承受。”徐荔友见状,一句话也不知怎么说。只见赵卓便向鹦儿道别,鹦儿已哭得满面泪水。
只是片刻之间,向赵卓道别变成了向鹦儿道别,让人始料不及,徐荔友喟叹一番,暗想,也许正是爱情的盲目,佛家才要与之为敌的吧。
只见唐梨茵拿出一枚丸药来,说道:“你把这个吃了,可以治疗你的病症。”
赵卓自从知道误食阴阳护念草导致的白天晚上记忆分裂,也着实害怕,当下便把药丸吃了,说道:“咱们快走,不要等天亮。”转身欲走,却跌倒在地,人事不省了。
徐荔友惊问:“他怎么了?”
唐梨茵道:“阴阳护念草本不是毒药,所以也没有解药。我唯一能用的方法就是让他服用这颗忘魂丹,从此他便会将我忘得一干二净。”
鹦儿听了,喜道:“原来如此。小姐自然不会随赵公子而去了?”
唐梨茵道:“你以为我们这么轻松便能救出赵公子吗?是我爹爹故意给我们个机会,我太了解他了。因此我便没得选择。”
徐荔友问道:“赵卓醒来后,会不会连我都不认识了?”
唐梨茵道:“不会,他会丢掉一年内的记忆。但是以后便不会分裂成两个人了。”
鹦儿道:“小姐,赵公子从此便脱离相思之苦了,你呢?你要受这刀山火海般的折磨,到底能不能静心修道,还是个问题。”
唐梨茵叹了口气,道:“我少不得也要服用一颗忘魂丹。这便是我们的结局,我虽然早已料到,还是和他相处多日,都说佛度有情人,是我修行太浅吗?到最后,连一段记忆都不敢保留。”说着又流出泪水。
徐荔友愣愣的,不知说些什么。那鹦儿却道:“如此就别过吧。”
唐梨茵道:“等等。徐公子,这段经历甚为不堪,如若惹起烦恼,请你海涵。”
徐荔友心想,这话说得也客气了点,当先便道:“能够识得唐小姐和鹦儿,也是三生有幸。”
唐梨茵又道:“几次三番,多劳徐公子援手,无以为报,你若有什么需要帮忙之事,请开口。”
徐荔友心想,这小姐算得上有情有义,又识大局,又懂礼节,如今尘世间绝难遇到,她既然想帮我一个忙,也是了却我们之间的念想,互不相欠,从此便可撒手。我本没有什么要求,但若不说,也会让她为难。心念一动,说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唐梨茵道:“但说无妨。”
徐荔友道:“一直无缘得见小姐芳容,如今一别,再难相见,因此......”
话没说完,唐梨茵已知晓,便道:“这很好办。”转过了身,缓缓揭开面纱,回过头时,已多了几分羞涩。徐荔友见这唐梨茵长相并不惊艳,瓜子脸上添了一丝羞涩,透着一种不俗的气质,让人欲近不敬,欲远不忍。又能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儿,不由得却有点痴了。
只听鹦儿道:“徐公子。”
徐荔友才恍过神来,歉然道:“多有冒犯,如此就别过了。”
徐荔友背上赵卓,往东边走去,走了许久,回头仍见唐梨茵两个站在树下。直走到破晓,脚下的灌木丛已分辨清楚,只见露水沾满了裤腿,便把赵卓往一块岩石上放下,心想,他何时会醒?难道要我一路背到学校?走了这么久,都没有人烟,是不是走错了?便拿手去拍拍他的脸庞,那赵卓睡意正浓,睁开眼瞅了瞅,皱着眉道:“怎么不睡?”
徐荔友道:“你看看我们在哪里?”
赵卓四处张望一番,奇道:“这是哪儿?”
徐荔友试探道:“一个小姐和一个丫头给我们指路,到了这里。”
赵卓道:“什么小姐丫头?”
徐荔友想,他已忘记昨晚之事,不知道是不是药丸起了作用,继续试探道:“你是几年级几班?”
赵卓道:“高二(三)班啊,这还用问?”
徐荔友知道,他果然忘记了一年的事情,以为仍然没有上高三。如果他一直问下去,可该怎么回答,只好编谎话了,便道:“昨天咱俩一起登山,迷路了,你又昏倒过去,现在才醒。你都不记得了?”
赵卓摇摇头,待要不相信他,却眼见身在山林,只好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下完蛋了。”
徐荔友道:“头痛吗?”赵卓点点头。
徐荔友道:“你先休息着,我寻寻路,看怎么走。”
其时太阳已经升起,红彤彤的光芒照在山崖上,徐荔友往上爬了一段,登到高处,四下张望,遥遥看见一座镇子在正东方,镇上升起炊烟。心想,这难道就是骑岭镇?唐梨茵所说的七仙岭在什么地方?下去找到赵卓,说了地形地貌,并道:“只要一直往东走,就能到镇上。”
赵卓道:“别着急,再歇一会儿,累得慌。”
徐荔友心想,我背了你那么久都不说累,你倒叫起苦来了。便道:“你先坐着,我去那边看看,好像有条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