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求亘古不变仿佛是史铁生的宿命,就像他一直留恋的地坛一样,从来没曾从这个患苦患难的作者笔下远离。地坛,沉睡四百多年的古老皇家建筑。在史铁生眼里,它仿佛历尽沧桑只为等待自己。
一个是京都繁华遗忘的角落,一个是世间温暖抛却的青年。
在地坛流连的岁月里,母亲病重离去,故人离散。半生,太多变动,太多不定,他累了,也还拖着疲惫的身躯蹒跚前行着。疼痛,困苦,倦厌即时袭来,他想寻找一种内心的安定,一种亘古不变,因着命运给了他太多的漂泊。
他的车辙碾压地坛荒园的每一寸土地,急切地寻求着亘古不变的道理。
也许正逢着冬季,从地坛向远处望去,黑枯的枝桠参差不齐地遮挡着帝都的雕梁画栋,掩着鳞次栉比的楼厦。他也许看到了如斯景色,甚至更加细腻。剥蚀了的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的门壁上炫耀的朱红,雕栏玉砌颓立在坍圮的高墙边。他看在眼中,便从祭坛四周枯死的老柏,从盘结在老柏上凝霜的枯藤上寻求亘古不变。他经年往返地坛荒园,春也来过,秋也走过,他的车辙曾夏雨中淋湿,也曾在冬雪上留下深深地痕印。如同他半生凄苦的岁月,地坛荒园的每处景色都在时刻变化荒凉。
旭曦中弹吉他歌唱的青年,黄昏下散步的夫妻,古怪的饮酒老者,捕鸟的汉子和中年女工程师,他们曾一时出现在荒园中,也一一消失。不知何时,母亲怀着对他的担忧和期望寻向天堂,他怀念秋天,北海的菊花盛开了,随即凋落残败。不知何时,挚友飞奔的身影淡化在荒草的边缘,他遗下无奈,伴着妻儿离开地坛。物是人非,地坛留下多少人的身影,印下多少人的足迹,但是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
也罢!事物如同水中磐石上的藻草,旧人也同风中的摇曳的芦苇。
也许只有太阳永恒,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参照之际,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散布烈烈朝晖之时。他从太阳那里找到了亘古不变,从地坛的数十年变化中找到了亘古不变,从自己苦难的经历中找到了亘古不变,于是他说:
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当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吗?
他是那个欢蹦地抱着玩具的孩子,也是扶着拐杖思索的老者。他曾经是那个欢蹦的抱着玩具的孩子,现在是扶着拐杖思索的老者。未来呢?谁知道?说不定还会是个欢蹦的孩子,还会抱着玩具从某一处山洼里跑出来。
从抱着玩具欢蹦的孩子到扶着拐杖思索的老者之间该经历怎样的岁月,虽说不清楚,但亘古不变的是他必将经历诸多困苦,诸多劫难。然而如同地坛四百年的风雨,使曩时崭新熙攘的繁华祭坛,残败零落后仍然沉淀着深沉的文化底蕴。这必将经历的劫难和困苦,也使风华正茂的少年失去他昔日的容貌和风采,亘古不变地给予了他不灭的思想和不屈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