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在一阵“咩咩”的叫声中,我渐渐飘浮起来,我看到自己的身体,悬挂在自家羊圈的横梁下。头耷拉着,身体垂直,两臂自然摆放在身体两侧,像极了一条死鱼。几只羊漠然地在吃草,偶尔抬头看看我后继续吃草。

我第一次俯视我的家,三间瓦房,带着一个大大的院子,院子东南角有一间厨房,西南角是羊圈。我飘然来到屋内,屋内正前方靠北墙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放了前两天我到集市上买的几个梨子,还有个月饼铁盒子,那里面放满了老伴收藏的各色线团、纽扣和颜色各异的碎布片。

正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照片,大脚娘、我、老伴及三个儿子,照片是三儿子刚考上大学时候,邻居家侄子帮忙拍的。

照片中,我笑得最开心,两只眼睛只剩一条缝,乌黑的脸上满是皱纹。大脚娘一脸严肃,活那么大,她第一次拍照,有点紧张。老伴微胖,短发,劳作和风吹日晒让她有些老态。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身材高大,尤其是三儿子集中了我和他妈妈的优点,方脸大眼睛高鼻梁。我越看越喜欢,不由得用手去抚摸他的脸,可是我怎么也触摸不到他。

我环顾屋内四周,这是我生活了近七十年的地方。我爹在我出生不到一岁时就去世了,大脚娘领着我和姐姐艰难度日。大脚娘身材高大,有一双大脚,所以我喜欢喊她大脚娘。大脚娘很能干,里里外外一把好手。白天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晚上回家在灯下缝缝补补。孤儿寡母的日子虽苦但也能过得下去。

成人后的姐姐每天帮大脚娘忙里忙外,成了大脚娘的得力助手。大脚娘知道姐姐命苦,所以,姐姐出嫁时,大脚娘给姐姐置办了一套简单的嫁妆。

姐姐出嫁那日,一向坚强的大脚娘哭成了泪人。想着疼爱自己的姐姐以后会很少回来时,我也哭了。

姐姐出嫁两年后,大脚娘又四处托人帮我介绍媳妇。可是孤儿寡母,家徒四壁,好多人家的姑娘都不愿意嫁给我。

最后,大脚娘把她的陪嫁柜子卖了,又在姐姐的帮衬下,买了几尺布和两袋麦子,把后山一家的姑娘,也是我现在的老伴娶了过来。年轻时的老伴长相俊俏,大眼睛,长脸,两条大辫子又黑又浓。她讨厌我,嫌弃我整日不言不语。

结婚第一天就不让我碰她,并在夜里用脚踢我,用指甲掐我,每天身上都有淤青的地方。我都忍着,因为我喜欢她。

我每天把力气用在挣工分上。我白天在田间里劳作,晚上去生产队帮忙看牲口。我希望挣得更多的工分,换取她的喜欢,哪怕一句话。

大脚娘每天看我这样,就骂我,犟驴,孬种。

直到一天晚上,我从生产队看牲口回家,发现媳妇和村里一个油腔滑舌的男人躺在一起。媳妇看到我吓得躲在床上瑟瑟发抖,那个男人也跪在地上磕头求饶。我心软了,让那个男人滚蛋了。

从那时起,媳妇和我说话了,夜里再也不踢我掐我了。我也不去生产队看牲口了。

几个月后,媳妇怀孕了,我和大脚娘小心伺候着,生怕伤了她肚中的胎儿。

十月怀胎,妻子平安生下大儿子。大脚娘和我整日围着大儿子转,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大儿子一岁时,一天,我抱他在村里玩耍,听到村里几个妇女在一旁窃窃私语,嘀嘀咕咕。我一靠近,她们便停止说话。接连几天都是这样。我很纳闷,但又不知道什么原因。

一天,我又要抱大儿子出去玩耍,大脚娘一把夺过我怀中的娃,怒气冲冲地冲着一旁做针线活的媳妇说:“不要脸的货,还知道偷男人,这个小孽种赶紧给我扔掉!”我呆住了,我看向媳妇,她身子一哆嗦,针扎到手。看到媳妇哆哆嗦的身子和惊恐的眼神,我立马明白了村上妇女嘀嘀咕咕的原因了。我再看看大儿子,儿子在大脚娘怀里吃着手指头,嘴里哼哼唧唧,我脑海里一下浮现出村中那个男人的面孔,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一阵眩晕,摇摇晃晃地走出家门。

从此后,我几乎不再回家。整日呆在生产队里和牛作伴,不爱说话的我和不会说话的牛成了最好的朋友。

这段期间大脚娘从来没有看过我。每天都是媳妇过来,她给我送吃的和拿换洗的衣服,我们从不交流。偶尔她带大儿子过来,大儿子每次都甜甜地喊我“爹”,我不作回应。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春去秋来,随着大儿子一天天长大,我心里渐渐原谅了媳妇,接纳了儿子。我又回家了。

媳妇和大儿子看到我回来,十分高兴。尤其是媳妇,吃完晚饭,她收拾完碗筷,特意梳洗了一下。

晚上,我躺在床上。媳妇慢慢地靠近我,用手不停地抚摸我。我猛然把她压在身下……

当天晚上,大脚娘在院子里骂声不断。

我和媳妇和好了,大儿子就是我亲生儿子。我不再畏惧村里的闲言碎语。

                                                        二

我又看看照片里的大儿子,大儿子长得和我一点不像,像那个男人多些。我叹了一口气。突然,我惊喜地发现,我的大脚娘不知道啥时候在我身旁,正满面笑容地看着我。我喊大脚娘,可是我怎么也发不出声。我扑向大脚娘的怀抱,可是扑了个空。大脚娘不见了,我泪流满面。

“爷爷!爷爷……”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声从屋外传来,我擦干眼泪,赶紧走出屋门。院子里,我的孙子奇奇正对着羊圈,发出一声声嘶喊。我顺着孙子奇奇的叫声望去,我又看到像死鱼一样的我。

奇奇的叫声惊动了四邻,首先进入家门的是邻居二哥。他看到死鱼一样的我,边喊边向羊圈冲去。接着,叔叔家的二弟也跑进家门,他和二哥两人合力把死鱼一样的我,从羊圈横梁上解下来。不一会院子里围满了人,村医生也过来了,他们对我实施抢救。一个人心脏按压,一个人人工呼吸,还有一个人在掐我的虎口。我还是像死鱼一样,一动不动。村医生试试我的颈部脉搏,翻翻眼皮,然后他摇摇头,叹口气。

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凄烈的哭喊,是我老伴回来了,只见她拨开人群,扑向死鱼般的我。她一边捶打我一边哭着,嘴里不时念叨一句:“你好狠心啊!”

随着老伴的哭声,人群中有人抽泣。我顺着声音望去,是我二儿子和孙子奇奇。他俩和我站在一起,不用猜就知道我们是爷孙三人。一样的身材一样的面孔一样的沉默。

二儿子是我和媳妇和好后,那晚回家种下的种。十月怀胎,二儿子顺利出生。

长大后的二儿子就是我的翻版,身材魁梧,方脸,眼睛不大,高鼻梁。最重要的是不爱说话。

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在村大佬指(主办红白事的人)的指挥下,村里四邻都来家里帮忙。四个人把我的死鱼身体先放在木板上,然后把我抬进了屋里正中间。大佬指把老二和孙子叫到一边,让老二赶紧和老大、老三打电话。这时隔壁的阿雨走到他们跟前说:“寿衣要赶紧买来换掉,否则僵硬了不好穿。”老二说:“已经有人买去了。”

老二走到院子一角落,打开手机给老大打电话:“哥,咱爹去世了。”我凑近老二手机旁听到电话那边,传来老大吃惊的声音:“什么?你在开玩笑吧!”老二接着说:“你赶紧回来吧!”说完挂了电话。

老二又给老三打电话,同样的话,电话里传来同样的惊讶。

老二给老大老三打完电话后,又回到大佬指身旁。大佬指让他和我孙子奇奇给亲戚报丧。

买寿衣的人回来了,村里的老林哥帮我换衣服,里里外外共三件,最外面的是中山装。中山装是我这辈子最想穿的衣服,隔壁二哥就有一套,他出门走亲戚或者办事时会穿上,每次我都会投去羡慕的眼光。现在我也穿上了中山装。

衣服鞋子换好后,我的脸上盖上一层火纸。我被安排在一张小床上。我在床的周围转了一圈,看到死鱼般的我已经变成了一个衣冠楚楚没脸的死人。

床的右侧是我的老伴,她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嚎,嘴里不时念念有词:狠心的人、命苦的人。

床的左侧是我的二儿媳妇,她低着头,一声不吭,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没有掉一滴眼泪。

哎,也难怪她不掉眼泪,也许心里还是有点怨恨我吧。

二儿子人笨嘴拙,小学毕业就回家务农了。当时给他找个木匠做学徒,可是脑子太笨,学了一年,连个板凳都做不成样子,最后放弃学徒回家务农。这小子天生大概就是务农的料,田里的活打理得井井有条,也减轻了我不少劳作。田间劳作,把这小子皮肤晒得浑身发黑发亮,像一头驴。

老二到了该成家立业的时候了,那时老大刚刚成家,老三在外地上大学,再加上大脚娘去世,几亩薄田的收入已经入不敷出。一些姑娘看到我们家这个情况,都不愿意进门。我和老伴日日忧愁,夜夜不寐,老二的婚事成了我们老两口心头大事。

成家,必须要建一套房子。我和老伴起早贪黑干活,农闲时就到人家的蔬菜大棚去拔草。骑车几公里去给人家收大蒜、收玉米。冬天,我会骑着车子奔走各村卖馒头。老二在农闲时去附近工厂找些活干。

在家人齐心协力下,老二的房子建起来了。接下来就是四处求爷爷告奶奶,终于邻村一位人家姑娘同意嫁过来。这个姑娘就是我现在的老二媳妇,个子不高,长相一般,和老二一样脑笨嘴拙。好在老二有个家了。

老二媳妇人憨厚实诚,做事虽然不麻利,但在我和媳妇的日日影响下,做事也算有模有样了。不到一年生下孙子奇奇。随着奇奇的降生,媳妇提出分家单过。我和老伴刚开始不同意,毕竟孩子刚出生,里里外外还要我们帮衬着。媳妇死活不同意,坚持分家,否则回娘家。胳膊拧不过大腿,我和老伴最后同意分家。

分家当天,我和老伴坐在屋子里,看着老二两口子进进出出搬东西,小两口把家里能拿的基本都拿走了,家里仅有的一头驴也牵走了。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老伴流下眼泪。我劝慰道:“伤心啥呢,都是给自己孩子的,又没有到别人家去。”说完,我走到驴棚旁边的草垛旁,把驴料全部装到口袋里,走出家门来到老二家。

“我把驴料给你们送过来。”一进门我大声说。老二在收拾东西,抬头看看我没说话。老二媳妇在里屋看孩子。我放下驴料后回家了。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虽然分家了,但老二三口子一周有四天在我家吃饭。我和老伴虽然心里不高兴,但能看到孙子奇奇,我们还是很高兴。吃就吃吧,不就多了几副碗筷吗。

                                                      三

最近几年,村子附近开了许多工厂和餐馆。老二到一家工厂打工,老二媳妇在一家餐馆帮忙打扫卫生。我和老伴继续在家里种地。生活慢慢地有所改善,我们老两口也存了一点钱。

生活改变了,人的精神也活跃了。村里好多人家都装了网络,大人小孩几乎人人手里都拿着手机。这个玩意能通电话,无论多远都能看到对方,我和老大就靠这联系的。我也有一部手机,是老大前两年淘汰给我的,但我几乎不用,每天放在抽屉里。奇奇有了手机,整日沉浸在游戏中,学习成绩急速下降,看样子能读完初中就不错了。

去年中秋的前一天,家家都在忙着为过节做准备。我和老伴就俩人,也没有准备什么东西,家里还有上次我到集市上买的几块月饼。到时候让老伴再炒个菜,就可以了。现在生活好了,不再像过去那样缺吃缺穿,现在每天都是过节。

我和老伴刚吃完晚饭,奇奇突然推门进来,在院子里大声说:“爷爷奶奶,你们赶快到我家去看看,我爸爸和妈妈打起来了。” 我和老伴急匆匆地向老二家赶。路上我嘴上不停地骂着:“日子过舒坦了,闲得蛋疼!今天这王八羔子又抽什么疯?”还没到老二家,就听老二媳妇在家里哭嚎,嘴里骂骂咧咧。

老二一看我们进来,便埋头蹲在院子里不吭声。我上去就是一脚,把老二踢翻在地。老二立马起身,对着我大叫:“你也打我,好啊!打死我算了,我也不想活了。”说完就朝我撞上来,我一个趔趄,不是老伴扶住我,我肯定摔倒了,我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我再看老二媳妇,趴在房门口的台阶下,一动不动。老伴赶紧冲过去,弯腰拉她。突然,老二媳妇,一个大甩臂,老伴被甩出一米远,老伴一个屁股蹲,重重地摔在地上。老伴坐在地上,起不来了。我和奇奇冲过去把老伴扶起来,老伴疼得直喊腰疼。

我怒火中烧,随手拿了一个棍子就要打老二。老伴抱住我说:“先看看老二媳妇怎么样吧。”我把手里的棍扔到一边,和老伴来到老二媳妇旁边。

老伴问:“奇奇妈,怎么了?有没有伤着?要不要去医院?”老二媳妇,闭着眼睛躺在地上一声不吭。我转头向老二喊道:“畜生,你到底把奇奇妈怎么了?”

“她,装死。” 老二接着高声说:“她自己摔倒的。你们看看我身上,都被她抓烂了。”我抬眼看到老二撸起的胳膊上,一道道抓痕。

“你个孬种,没用的东西,我嫁给你这辈子倒霉透了。”趴在地上老二的媳妇突然叫骂起来。

“哎呦,哎呦,我的脚疼死了。”老二媳妇嘴里喊着。

“你们为啥子打架?”老伴紧跟着问。

“为啥?你不去问你儿子,你问我干啥?”老二媳妇坐起来抱着脚说。

“为啥?畜生!”我冲着老二叫着。

“她外面有人了。”老二气愤地说。

我脑子一阵眩晕。

“你血口喷人,你不得好死。你就是个没用的货!”老二媳妇破口大骂。

“那你手机里都是些什么东西?你和饭店的王经理到底什么关系?他为什么每天给你发信息?还给你发红包?”老二怒气冲冲地连声发问。

这老二平时就是个闷葫芦,现在嘴巴像开了闸一样。

“那是你没有用,一天除了三个屁,一句话都没有。现在把屎盆子扣我头上,老娘我今天就和你拼了。”老二媳妇突然站起来,披头散发地冲向老二。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我脑子里乱哄哄的,过去一些记忆又出现在我的眼前。

“啪!啪!”两声脆响,老二打了媳妇两巴掌。霎时,几道手指红印出现在老二媳妇那胖又黑的脸上。“好啊!你们一家人联合起来欺负我,我也不活了。”说完向院子里的一棵树撞去。老伴和奇奇死死地拉着她。院子里乱作一团。

我看着他们,心里一阵恶心。我快步离开老二家,回到自己的院子内。我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烟,颤抖地点上火,猛吸一口,心里舒服了一些。我原来不抽烟的,自从为了老二的婚事,每夜睡不觉,就慢慢地抽上了,但每天最多抽三根。

老二媳妇当天晚上回了娘家。我把老二叫到家里,问了情况。老二媳妇从餐馆回来后,整日捧着手机,不是看视频就是和别人聊天,家务活也不干了,老二每晚回家,连个饭都没有。一次老二看她又在玩手机,不停地在那傻笑。老二问她和谁聊天呢。老二媳妇,不仅不回答,反而把他骂了一顿。老二心里憋屈,于是趁老二媳妇上厕所时,他偷偷翻看了她的手机,发现里面许多和她餐馆王经理的聊天记录,有些话比较露骨。王经理还时不时给她发红包,小到100元,大到500元。老二感觉二人之间肯定有猫腻。她从厕所回来后老二质问她,她骂老二没有用。老二怒火中烧,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继而动起手来。

我让老二去丈母娘家去把媳妇接回来。老二不去。我知道事情拖下去对老二没有好处。再说,你又没有证据证明媳妇有外遇。

第二天,我提了一箱奶,到亲家。刚进亲家门,听屋里传来:“哪家的狗进门了?”

我急忙答应:“老嫂子,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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