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阿强,不,金老师……

                            一

      起先,来试课的不是他。

      教室还在老楼,木质的楼板嘎吱嘎吱响,这幢小楼有五六十年的楼龄,被硬塞了一堆精力充沛的高中生,老骨头快散架。教室旁边的女厕所里,写满了女生对校草的热爱,甚至厕板上都写了“某某某我爱你”,这位某某某想必也成了中年油腻大叔了吧。

      那天,我们班来了好几位老师试课,据说都是想调进来的——毕竟回浦中学是百年名校。

        一位是制图老师,他是个中年男子,课上得很好。奈何制图不是主课,平时也没人上过,他那么认真地想在45分钟内展示自己,惹人怜爱。然而男生好像不这么认为,我们班的江南几大才子,照例不管后面坐了多少人,自顾自在后排休闲度假区闲聊起哄,潇洒如古惑仔。正义的我和李菁怒了:如此岂是我辈所为!于是在那45分钟内,我俩拿笔死命戳前桌的男生,但凡有一题他不举手的,我们都不答应。

        然后是语文课,来的是阳春面——对,据说这节课成了他的拿手曲目,后几届学生都交口称赞他的那碗“面”。因为他比较强,才子们没敢玩出度假感,所以也没赢得我和李菁的怜惜,前桌被戳红的后背逃过一劫。只记得他甜笑着,深情款款地说:阳春面,顾名思义就是没有任何浇头,只有几颗葱花的面,一家人,头挨着头,在除夕夜,吃着一碗面,多好吃啊!多温暖啊!……说这话时他又悲伤又激动,我感觉怪怪的,这种沉浸感很陌生,我们都在笑,却又莫名感动。多年后我自己站在讲台上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语文老师的终极追求,就是打造一节有氛围感的课。据说他后来当了领导,一如既往地有个性,坚持每天大清早站在校门口,对每一个进来的学生说“同学好”,即使下着大雨。能把这样的一件事做到极致,不惧特立独行,我敬佩他。

        最终,是阿强站在了我们面前,那时我们高二。

                                二

        我们搬到了新教学楼,有四五层楼,没有逼仄的木楼梯,也没有倾吐爱意的厕所,四下白晃晃的。每个教室门口的栏杆上都有小花坛,可以挖虫子,也可以站在阳台上俯瞰操场,操场上会有卷起的狂风,咆哮着,挟起滚滚黄尘,但只在操场活动,像被设了结界。我们于是站在阳台上,闲聊着,欣赏着那天昏地暗的末日景象。

        与此同时,阿强走进了教室,介绍了自己,于是我们迎来了新的班主任和历史老师。

        他不怕生,一来就和我们打成一片。那时他的脸圆圆的,很白,眼睛很大,肚子也大,他习惯捏着一本书径直走上讲台,把书往桌上一扔,两手放皮带扣上一端,把裤子稍稍提一下就开始讲课。他上课有着无可救药的松弛感,唱歌一样,我们会陶醉在他的旋律里,每节课都欢声笑语。但这并不妨碍我历史考低分。

        他在教学上有着绝对的自信,有时兴奋起来了,就端着皮带扣,拍着肚子说:“不是我吹,我教历史,在临海认第二的话,没人敢认第一!”彼时我们热烈鼓掌,一是肯定他的能力,二是敬佩他的勇气——敢说这样的话,还有就是瞎起哄,此处没有掌声不符合我们的人设——闲事第一,学习第二的热血回浦少年。

        他的松弛感抹去了他在教学上的努力痕迹,我们会以为那些知识,那些教学方法天生就内嵌在他身上,他们是融为一体的。他教中日文化交流使者“阿培仲麻吕”,让我们记“阿培种毛驴”;教“黍稷稻麦桑麻”,说“书记倒卖桑麻”……这些内容让我刻骨铭心,在外装逼时信手拈来,一副学识渊博的样子。那时没有网络,信息获得极为不易,他的教学是建立在自己消化吸收的基础上的,在输出给我们的时候,又经过调频处理,和我们这些精神少年们同频共振。同学们嘴上不说,其实已为他倾倒。

        他的威风折在那一天。照例进教室,照例扔书,照例端裤子,开口:“学校规定不能用方言教学,从现在开始,我要用普通话上课了,我普通话不好,你们不要笑。”说完他大喊:“萨阔(上课)!”我们一愣,随即憋笑起立,“老师好…”“请揍(坐)。”

        一段新鲜的旅程开始了,历史课格外忙碌,既要听课,又要适时鼓掌给足情绪价值,还要欣赏阿强无与伦比的“普通袜(话)”。那天,他说:“贼锅京昂大运厚啊,贼锅瘸一洒进去啊,贼锅许就发邱了。”同学一愣,这都什么玩意?他见我们不解,又重复了一遍,后面的人趴桌上笑开了,我这才反应过来,也从众捶着桌子狂笑。那句话翻译过来是:这个京杭大运河啊,这个船一开进去,这个水就发臭了。自此,京杭大运河成绝唱。

        阿强的普通话留下许多佳话,隔了二三十年,能记住的也不多了。

        我高中学习不好,又不喜欢憋在学校。高三时学校在下午加了一节自修课,整个下午变得格外漫长。于是我会逃课。有时第三节下课,书包一背,就大摇大摆走出教室,回家,我要补觉去。那时不像现在,校门口进出很自由,也没摄像头,学习也不卷,爱学的好好学,不爱学的也没人逼,各人选择各自的活法。高中毕业也不怕没工作。所以我的逃学和其他人的逃学一样,堂而皇之的。

        某一天,刚下过雨,第三节下课铃一响,我一手夹起书包,一手把蓝色雨衣往肩膀上一搭,匆匆往家赶。刚走到楼梯口,旁边教室的阴影处闪出一人,微笑着招手:“哎,回家呀。”我一看——阿强!却也不慌,快十八的人了,还是能担一点事的。我镇定如老狗,也轻松地说:“哎,是啊。课上完了?”他说:“对啊。”他就这样陪着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就像街头巷尾的老熟人一样。走到楼下,他终于说:“这次数学考得不错啊,全校前三十名。”我很淡定,最近做数学确实很顺。他又说:“有没有作弊啊?”虽然他竭力显得轻松,我还是听出了质疑。我说:“没有。自从高二之后我就不作弊了,没意思。”

        这是实话,初中时,我和阿Z一腿垫书,一腿垫讲义,考试抄得不亦乐乎。到了高中,手腕手心上写点字,袖子里藏点小抄那都是寻常操作。后来集团作案,先写完的同学到窗外去,隔着玻璃打手势,我瞎抄一气。电视里能演的,我们基本没落下。某一天突然发现,原来不管抄不抄,我的分数没什么区别,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作弊呢?搞得整场考试心神不宁,提心吊胆,何必呢?于是,我不再作弊。

        许是我的表情很真诚,让他实在无法继续质疑责难,于是他说:“那就好。”我回了家,他去了办公室。

        他从不逼学生,印象中没有对我们发过脾气。毕业时,我们嫩嫩的,他的脸圆圆的。

        直到此次他去世,我才知道他只大我们十几岁。

                              三

        毕业后没见过阿强。

        江湖上仍有他的传说。

        他在后来的日子里大放异彩,收服很多青少年的心。然后调到了教研室,引领全市历史教学。

        也不知他的普通话还准不准。

        听说他烟酒也戒了。

        后来见到他是在同学会上。我们已在奔四的路上。他瘦瘦细细的,嵌在男生中间,和同学们推杯换盏,不再白嫩,不再端裤子,时光磨平了他的大肚子。他显得盘靓条顺,也没有了当年的锐气。我几乎认不出来了,直觉里,不再狂傲的阿强不是真阿强。那个意气风发的,伶俐狂傲的阿强,才是98年回浦中学高三(3)班的班主任。

        几杯过后,我们都干了酒杯,也湿了眼眶。时光不曾饶过谁,班草班花们逐渐回归大地,班主任也和蔼得像个老父亲。我们都皱了脸皮,秃了头,垂了眼角,若不是同学会,在路上应该是“相望不相识”了。

        阿强顺从地听从他的学生,喝饮料,吃菜,排队,拍照。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喝酒,也不知他那时戒掉烟酒了没,只知道,他微笑着看着他的学生,我们是他的嫡系部队。

        后来在工作场合又见过他一两次。这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惊闻他去世,有着太多的感慨。他还没满六十,本来应该是含饴弄孙、享受天伦的年华,就这么匆匆离世了。

        记得网上有句话,“他不是去世了,他只是走出了时光。”在我们的记忆里,在98年的夏天,一定会有那个身影,那个站在讲台上,圆圆脸,圆圆眼,圆圆肚子,风采照人的班主任——阿强。他走出了时光,走进了历史。

        对了,我们部分女生叫他阿强,部分男生叫他强哥,更多的学生叫他“金龙鱼”。而现在,我们都称呼他——金老师。

        金老师,感谢您陪我们走过的那些岁月。愿您在九泉之下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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