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近乡情怯,我是近家情怯。
大年初二,携家带口回娘家,两位姐姐早已在我之前到家。老二系着围裙忙碌在厨房,身高体壮的两外甥给她打下手,解放了我和老大,于是叫来同样无事的二姐夫和娃爹,凑够四人玩起了双扣。纸牌游戏带来的欢笑让我愉悦,暂时掩盖住了因爸过逝带来的悲伤。
自从去年爸走了后,我一直有点怕回娘家。只要一跨进家门,腿脚便会控制不住地往爸曾经住过的那房间走去。九年了,在靠窗的那张床上,父亲曾度过了他人生中最无质量的痛苦时光。我们也已习惯一进家门便直奔他床边,用略带玩皮又轻松的语气向他打招呼:“爸,我是谁?”父亲扭头抬眼看看,漫不经心的回答着“三妹”。
时间是一场考验人耐心的最好测试剂。父亲刚生病住院的那一个月,我们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足4个小时,神经处于高度的紧张焦虑状态,来来回回奔走在医院的走廊中。救命,让爸活着!是我们带动机体亢奋运动的动力和目标。
上天眷佑,三个多月后,随着父亲病情的稳定,我们回家了,紧绷的弦一下子舒缓了,随后我们又开始满怀希望。在医院,天天听到看到的都是症状类似的患者,他们在接受手术治疗一段时间后,都能大致恢复正常,父亲虽比他们严重些,但也应该可以吧?于是回家后,为了让他早日下床行走,我们开始了每天分两次,每次半小时以上的按摩推捏复健工作,即使累得满头大汗,也不敢丝毫松懈,因为有信念在支持,我们始终坚信:爸一定会再站起来!
两年多后,现实摧毁了梦想,在奔走咨询和无数颗汗水滴落无效的回应中,我们开始渐渐面对事实:爸也许站不起来了。而我也在父亲生病后的第二年怀孕了。为了孩子这事,父亲曾悄悄对母亲说过:现在就差我的三妹生个孩子了……那时俩姐姐的孩子都已相继入学接受教育,而我却婚后几年不曾生育,父亲为此虽着急在心,却不愿当面向我说出他的担忧。
女儿落地了,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开始蹒跚学步时,我还是心存侥幸的在想:也许,等丫头走路时,爸也会再站起来。不光是我心不甘,包括母亲,两位姐姐和大姐夫,还是会一如既往的每天定时扶父亲在客厅来回走走,一则防止腿部肌肉萎缩,另一目的,是想通过运动刺激神经感知,以便尽早恢复运动知觉。而这项运动也一直坚持到父亲去世前三个月才停止!虽然时间越往后捱,恢复的希望越渺茫,但我们依旧不曾放弃。很庆幸,我们的坚持付出,是有回报的,长期卧床的父亲,只有在弥留之际,身上才出现一块稍大于五分钱硬币的褥疮。
爸走了,我们的心一下子空了。照顾了九年,其中的艰辛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体味,这九年,我们有过误解与别扭,但都已成为过去,我们仨姐妹,也在父亲生病的这几年中,一个个坚强的成长起来,特别是我。
生我时,父亲虽盼望是个男孩,但多年来,他对我的宠爱一直胜过两位姐姐,我是家中公认的开心果,调皮鬼,每次都能逗得爸哈哈大笑,惹得他在笑声中嗔怪我,眼中却是无尽的溺爱。家中所有的家务,直到二姐出嫁后,我才接手过来,而那时,真正要我出力干活的事却很少。
父亲走的那天,我们仨都只红了眼眶,却没过多流泪。心里都很清楚,这一天迟早会到,只是在我们强行的干预下这日子被推迟了几年,眼泪也已经在爸发病住院的那段时间流淌的够多了,后来在父亲卧床需要照顾的日子里,我们学会了坚强,所以这九年,我们不再相信眼泪,懂得责任与担当。
可是现在,自从父亲真正消失在这张床上,当我一进家门,再也不能张口来一句“爸”时,那张空荡荡的床犹如刀扎一样的刺激着我的泪腺,只要一看到它,往昔会立马浮现,喉咙就会哽咽,泪水开始模糊双眼……爸!
都说父爱如山,一点不假。父亲和母亲教育我们的方式差别很大,母亲生气时,会动手打骂我们,父亲则不同。记忆中,他从未动手打过我们仨姐妹中的任何一个,甚至连一句过重的责备都没有,但在我们做错事时,只需一记凛冽的眼神扫过来,我们便已胆战心惊地知道错了,惹他生气了。他的威严胜过母亲愤怒时责打我们的数倍,一次扫视,铭刻在心,绝不重犯。而他的爱同样厚重的让我们倍感有他在的安全,在他的羽翼下,我们快乐长大,未曾体会过生活的艰辛,只有在母亲后来的点滴诉说中,我们才知道生活的艰难,而这些,父亲只字不提。
那个最疼我,最宠我,最爱我的男人,已离开快一年了,我对他的思念却与日俱增,以前是真不懂他,现在是越来越理解。
坐在父亲曾躺过的这张床上,抚摸着平整干净的床单,我只能任眼泪模糊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