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春风
一位友人把自己读到的《鲁迅全集·书信》中的一段话进行了分享。这段话,很可以说明鲁迅对自己小说是否应该进行影视剧作品改编的态度,他说:
“我的意见,以为《阿Q正传》,实无改编剧本及电影的要素,因为一上演台,将只剩了滑稽,而我之作此篇,实不以滑稽或哀怜为目的,其中情景,恐中国此刻的“明星”是无法表现的。”
当时一位叫做王乔南的业余影视编剧爱好者,相中了大名鼎鼎的《阿Q正传》,决意要将其改编为一出滑稽剧,改编后的名字本身就带着滑稽:《女人和面包》。对自己的改编意愿和思路,他写信给鲁迅征求意见。改编后的作品主题关照人的两大需求,吃饭问题和繁衍问题。诚然,这没什么不妥,但在鲁迅看来,不免有些不太高兴。可从另一个角度说,一部作品创作出来,其他人有改编的兴趣,只要不完全和原作扭曲为敌,出于宽容、爱护,大可以由他去。这对原创作品或许还会有正面扩大影响的作用。所以后来鲁迅也就懒得再表示反对。不过这部作品终究还是没能搬上舞台。而这一点,并不重要了。
鲁迅信中还说,自己的“阿Q”还是让他“死去”吧。既然已经“死去”,还关注他干什么呢?这句颇有自嘲意味的话,是因为当时出了一篇《阿Q时代已经死去》的文章,作者钱杏邨。文章批评鲁迅缺乏进步思想,看不到中国革命和中国农民的希望,总是醉心于写落后于时代的旧文学。作者承认:阿Q时代确曾存在过,也让人痛心和愤怒,但已经被革命洪流所淹没。农民早就脱胎换骨,变成有觉悟,有组织,有理想的新人了。
钱先生立足于中国革命处在低潮的现实,为了鼓舞农民站起来斗争提供正能量支持,所以要不遗余力推翻阿Q,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作为革命文学,没有光明的指引,不让人看到希望就在眼前,还有什么力量去革谁的命呢?
其实,如果抛开时代赋予的“某某正确”的因素,我们今天对于鲁迅的作品,以及其思想是否已经被埋进历史的尘埃,他笔下的阿Q是否还有子子孙孙至今顽强存活的问题,正是当今时代的争论之一。
这就回到了鲁迅那封信上的话:作品上了舞台,就剩下了滑稽。他对国人对阿Q形象的理解能力是表示怀疑的。鲁迅心中的阿Q,并不滑稽,也不需要哀怜。这个人物身上,我们究竟能看到什么呢?
“质朴愚昧又狡黯圆滑,率真任性又正统卫道,自尊自大又自轻自贱,争强好胜又忍辱屈从,狭隘保守又盲目趋时,排斥异端又向往革命,憎恶权势又趋炎附势,蛮横霸道又懦弱卑怯,敏感禁忌又麻木健忘,不满现状又安于现状。”这是当代文艺批评家林兴宅先生对阿Q性格特征的总结。
时代自然是进步了,如今国人的生活面貌当然发生了巨大变化,人们生活方式更加文明,经济状况大幅度提高,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权利。但在处理人际关系和社会事务上,那种骨子里的文化基因,是否真的已经脱胎换骨了呢?
文化需要自信,但需要自信哪些,是否该全盘照收,我是没有完全搞清楚的。大概这个“我”字,后面还应加个“们”。
鲁迅虽然强调,对自己的阿Q, 中国“此刻”的“明星”是无法表现的。他甚至认为,再过二三十年,也不会有什么希望。他所置身的“此刻”,“明星”们并不懂得去挖掘、表现国人的心理状态,更不关心国家的前途命运,只顾个人的风花雪月,扭捏作态。
鲁迅还是有点保守了,岂止二三十年,放到一百年后的今天,伟大新时代的“明星”们如果没有读懂,或者不肯读懂,甚至鄙夷、抛弃鲁迅,恐怕演技再高明,在得到阿Q这个角色表演权的时候,终究也只能表现阿Q的一些皮相,争个什么白玉兰、影帝之类的奖项,吹吹牛,走走流量罢了。
这也正是鲁迅所担心的“滑稽”,也正符合了林先生总结的那条“敏感禁忌又麻木健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