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鲛人泣珠
次日醒来时,董宇轩有些许的错愕,自己第一次在她的睡房里醒来,那几日与她相伴的时候,他也只歇息在她外间的书房。其时她人已经不在,自也没有丫头和仆妇跟着在这里伺候他,这十来日他也已经弄清了状况,自己起身,这是他第一次仔细打量她的睡房,固然是简陋的,但却十分清雅,妆台上空空荡荡只放了只小小的妆盒,那样式跟母亲房里的一模一样,想必是母亲赏的,他信手打开一层,空荡荡的只几只古老的饰物,样式老旧,有几样他是再熟不过的,依旧是母亲带过的,想必母亲也不会再喜欢,仔细回想,她的确不曾带过几样体面的首饰,一般的场合她不出席的,非要她出席的,她也只是隐于人后,即使母亲会带着怜爱将她叫到身侧,她也只是知礼恭顺的立在母亲的身畔,还是那句话,她是个太没存在感的人,即便他也承认她美过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但她却丝毫引不起他人的注意。他信手打开第二层,却毫无防备的被眼前的东西惊了一跳,小小的抽屉里层层叠叠的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珍珠,颗颗圆润饱满,闪烁着柔和的光晕,依他多年的历练,单就一颗都价值连城,他突然疑惑了,伸手打开第三层、第四层,毫无例外的,满是珍珠。何以璇玑会有这么多珍珠,他拈起一颗来打量,并无珠孔,想来并不是从珠串上散落下来的。
董宇轩满心疑问的掩上妆盒,然后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来,璇玑捧着餐盘进来。他一向是鄙视家人干这种粗活的,这或多或少跟他家道中落那几年无法使奴唤婢遭人白眼有关,但他看璇玑如此熟稔的操持着这些琐事,却丝毫不曾有轻视之心,因为她太过自然,太过专心的擦拭着盘碗,执手羹汤,他第一次看到她眼角眉梢染着的笑意,他竟没勇气用那心中的疑惑去扰乱了难得一见的笑容。在董府最简陋的屋舍里,他坐享着简单的饭食,没有丝竹之乱,也没有下人们讨好的溢美阿谀奉承,只有对坐着的淡笑的她。多年的疲累与压迫突然就烟消云散了,他竟然有几分懊恼,为何才发现这个地方,才发现这个人。
董宇轩并没有给璇玑买一个可心的丫头,璇玑院里也只有一个混水摸鱼的刘嫂,他也没有吩咐方喜儿让下人多多照顾这里。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自己要让这里一如往昔,就象个个孩子一样将这里隐藏起来。只是他自己会时常信步就来到这里。璇玑蹲在院边伺弄花草时,他也会蹲下身子去拿起小铲耐心理土,时不时也学她一般摘几片叶子放在嘴里,然后毫无防备的被那或辛辣,或酸涩的味道弄皱了整张面孔,惹来她的无声轻笑。她在小厨做饭时,他竟然也会捋起袖子挤进去添乱,一会儿多加些姜蒜,一会儿又来些胡椒,两个人被呛得连声喷嚏,她也不拦他,任由着他来胡闹。暮色降临时,他会燃起烛火,两个人凑近一盏灯各自看书,他看到兴头就会扯着她的衣袖迫着她一起看,然后跟着他笑。他自己也不理解自己为何会有意无意的逗着她笑,他已经把逗她笑当成一项乐事。看着她舒展眉心淡淡地笑着,他就莫名的心安。东院成了他在喧闹世上的一方净土,在自己家里他找到了曾追寻过的桃源,他竟如孩童般隐藏了这个秘密,关起门来与他过起了闲云野鹤般的生活。
然,她可以不去理会他与其他人的夜夜笙歌,对于他们与他的缠绵缱绻不置一词,可是她们却不会放她安静的与他长相厮守,她们来找她滋事必是避着他的,而她又是安静的不会多嘴,更没有下人会为她出头,他起先并不是没有想到,但是时间久了也未见她有异样,慢慢的自己也就懈怠了,直到那眼水井里又添一条人命,他的诸多疑问才纷纷浮出了水面。
当日玲珑死时,只因是个奴才,主子又没有不依不饶,所以一口薄皮棺材就草草了事了,如今新丧的人却不是这么简单。这次死的不是别人,却是董宇轩的四姨太葛淑文,淑文娘家本是一个小商户,这些年淑文虽无所出,却也着实得了董家的不少资助,早些年淑文的哥哥籍由着董家捐了个小官,而淑文的父亲更是攀着董宇轩的关系开了大大小小几间分号,日子一天天殷实起来。淑文的死对于葛家来说不啻一个晴天霹雳,当晚葛家已经得到了通报,天刚黑葛父由淑文的哥哥搀扶着带着一干亲戚杀气腾腾的来兴师问罪,其时少不了当堂对质,少不了恶语相向,淑文的贴身丫头哭哭泣泣的说了当日的情形。
董宇轩越听越发寒,当淑文的丫头伸手直直的指向了璇玑的时候,董宇轩已经冷汗涔涔。
那丫头道璇玑与淑文撕打起来,将淑文推到井里。丫头婆子中竟有七八个人指认那天曾看见璇玑与淑文去了井边,又见璇玑失魂落魄的一个人坐在井边,玲珑的死也被好事者拿出来旧事重提,分明是璇玑容不得自己的陪家丫头被董宇轩染指而暗下毒手。没有人为璇玑分辩,竟然连老夫人也吃惊的仿似看到鬼魅一般。
璇玑只是望着他,不置一词,她为何不分辩?玲珑的死,那满匣的珍珠,淑文的死,盘根错节,让他脑子里一团慌乱。他愤怒的扯过璇玑冲出房去,完全不顾瘦小的她被他拖着一路踉跄。他把她甩到井边。
当日你是不是真的与淑文来了这里?
是不是你把她推了下去?
玲珑不是我房里的丫头,怎么会去我房里为我关窗?
我与玲珑的事,你是不是已经知晓?
是不是你逼死了玲珑?
还有,你那一妆匣的珍珠到底是哪里来的?
她面对他的质问瞠大了双眼,仿似完全没有料想到他会这般质问她,她不敢相信的摇着头向后退去,摇落了一脸的泪水,董宇轩一把擒住退去的她,死死的抓住她柔弱的双肩。一字一顿的牙咬切齿的说:今日,你想说也得说,不想说,也得告诉我。我要你说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狠毒?
是,是我把淑文推到井里的,也是我逼死了玲珑,因为我知道你与玲珑的事我都知道了。你还有什么疑问?是那妆盒里的珍珠吗?那有什么可珍贵的,有什么可当成一件大事让你来责问我的?
璇玑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容空灵无奈让人心酸,她挣扎着伸出手,她的泪就滴在她白晰的小手上,然后月华之下,董宇轩惊讶的发现,那泪滴赫然化为一颗圆润的珍珠。
鲛人泣珠。
董宇轩被这诡异的景象惊呆了。
宇轩,我走了……
他还没理解她说这话的意思,她已经化成一条白影倏的投入井中。
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董宇轩愣了一下才喊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