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非要以实物来作为凭吊过去的依托，是怀疑自己会忘记，必要以这样一个物件来提醒自己吗？

回到家的宁静每每能让我感受到轻松和自在。长大从来都是一件逐渐独立和孤单的事情，交心二字，笔画虽少却最是难遇。一个愿意坦白的人并不一定能遇见另一个清澈的灵魂。或者说，在绝大多数不清楚后果的情况下选择了隐瞒而不是倾诉。说话的能力就是这样丧失的。平日里虚无的交流仅仅可以被称为对答，只有在笔端我才能也才敢大声地说话。白天讲不出的骄傲和委屈，只有在夜间以文字的方式消化和咀嚼。写字与其说是在创作，不如说是在更好地坦白。回答世界，也算是回答自己。至少在这世上走一遭，也不算是辜负。

看到群里有人整理上传了聚会时的照片，并没有人做出回应。我发了一个托腮的表情，算作答复。许久，仍然只有我孤零零的表情留在那里，孤独得像汪洋中的岛屿。

怕是有人连点都不会点开吧。一个过去的群，作为与过去最单薄的维系，已经不值得重视。哪怕是想念，他都似乎并不够资本。它仅仅是一个列表，像警察局的档案一样，一旦归档，只有在事出有因时才会被翻出来，会去反复揣摩。而物证人证自然会有更充实的承载，比如说纸条，比如说日记。群仅仅是一群名字加不曾翻开的聊天记录，显得苍白而有气无力。

翌日，看到桌上摆好了宁碧打算加在主题篇首的文章。

那天天气很冷，无云，有风。我和爸爸在一个摊位前停了下来。

买春联的摊位很多，独独这家挂了好看的玩偶和车挂，五彩斑斓的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春节增添光彩。天气便也不显得那么清寒了。

那叔叔脸色很黑，手从兜里伸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他手上的疤，分明的骨节在向我展示一个“个体户”的身份特征。看到我们，他主动过来招呼生意。

地上的春联四角用砖头压着，车挂在风中摇摆，几个小猴子在风中正襟危坐。我瞧见那只戴眼镜的小猴子便觉与众不同，觉得投缘。于是便带回了家。

临走的时候，我看到那叔叔将钱揣回兜里，又恢复了落寞的神情。脸上的皮似乎要裂开了，眼角很干涸。春联在风中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旁边有上一场雪未化的痕迹。他身后百货大楼几个字在风中那么耀眼。活着，对于有些人，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原来，宁碧桌上那只猴子，便是沈甜送我的那只，也是被我爸爸卖掉的那只。

我不知道，这事情的原委要如何讲出来，但我不想就此作罢。我想把它要回来，可我明白那是她父亲留给她的，我这样很残忍。

我还是想自私一次，看看她的反应。

下班的时候，我拉着她到后花园坐坐，那是我唯一能够说出口的地方。

“你能给我讲讲你那只小猴子的故事吗？”

她显然没有料到我会突然这么问，我瞄了她一眼，有意避开了她的视线。

我知道，她会说的。

“并没有什么惊涛骇浪的故事，只不过，这是我爸爸留给我唯一的礼物。若是可以算作礼物的话。他和一般的父亲一样，我小的时候还会逗我笑陪我玩，长大一点便不再与我多说，只晓得工作。与我最多的交集便是每日在家中一见。即便是生日也从来没有送过我礼物，他总说你都这么大了，生日有什么好过的，不过就是一个蛋糕的事。男人应该也是有一点童心的吧，可惜我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到。他只是很冷漠的，默默的，完成他守护全家的责任。我想不出，这样一个人，究竟是以何种方式去解压，去与周围人打交道的。但我知道，他一定是爱我的。因为他生前念着我的名字。他走的时候，很安详，是那个年纪的人不该有的安详，我一直觉得他如果再挣扎一下，是有希望活着的，毕竟，因为心态创造奇迹的不在少数。可他没有，他一直很冷静地面对。他甚至都没有主动去吃过药，都是我妈拿来他才喝的。或许，对他而言是解脱？可我总觉得求生难道不应该是每个人的本能吗？我们都应该是他活下来的理由吧。我不知道。”

她眼里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也是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平静。

我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清楚这样一件礼物的重要性。我当时每年过生日，都心心念念地希望能够收到爸爸妈妈一份正式而郑重的礼物以及一句生日快乐。可是一直都没有。他们也觉得生日没有什么好过的。可我偏偏就觉得这句话很重要，我想要被这样对待。尽管我旁敲侧击了很多次，可即使是十八岁的生日，我依旧没等到这句话。

父亲真的将我放在心上吗？我有时会怀疑，有时有痛恨自己的这种怀疑，因为这是不争的事实，他一定是在乎我的。

似乎连生长的家庭都是类似的。我不知道我们究竟还有什么是不同的。

既然我没有收到过礼物，哪怕是这样的念想都没有，横刀夺爱我便做不出。所幸宁碧就坐在我的旁边，能够日日见到，也是好的。

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非要以实物来作为凭吊过去的依托，是怀疑自己会忘记，必要以这样一个物件来提醒自己吗？人有的时候就是这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