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拆迁的实锤落下来,大老赵的心堵在了嗓子眼儿。
七八年前,就开始嚷嚷拆迁,大老赵是又盼着拆,又怕拆。盼着拆,是他俩双胞胎儿子,一天比一天大,再过几年成人,就该说媳妇了。可他大老赵没本事,一辈子打打零工,算是把俩孩子拉扯大。这俩孩子学习也不行,紧随他,不上学了就打工,卖苦力。这两年,俩孩子都谈了对象,女孩子挺好,可是听亲家的意思,要是他家不给孩子备下楼房,结婚,恐怕是够呛。大老赵就盼着拆迁。可是真拆,麻烦事也就来了。
二十年前,大老赵经人介绍,买了这房子。院子不小,房子不多,还挺老,挺破的。那家也是着急卖,县城里头定了房,等着交钱过户。大老赵连借带凑,7万块钱,交到人家手里。大老赵一家就搬进了这房子里头。这么多年,俩双胞胎儿子在这里长大,四间破旧正房,也被翻盖一新,两边厢房建起,南倒座,大铁门,严严实实一个四合院。
大老赵媳妇儿说他:这辈子没个啥本事,唯一做得最正确的事,是从老家那个山旮旯,搬到了这个县城附近的村子。
只要一拆迁,大老赵俩儿子结婚的房子就有了,他这辈子最大的操心事就解决了。
可是。
唯一一件糟心事,这七八年来,像一根刺扎在大老赵心里头,时不时扎得他心头一颤,把他从美好幻想中拉回现实。那就是:他住了二十年的,翻新建起的房子,他手头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房子是属于他大老赵的!房子应该有房基地的批示,可是,那批示,如果还有,应该在前房主手里头攥着。
万一,如果这前房主,拿着批示上法院告他,要求返还,他一点折都没有。
2,
入户调查,测量折算,断断续续好几年了。大老赵这房子,如果面积大点的,能分给他两套,如果要面积小一点,七八十平米的,再花点钱,能换三套。可是,看俩孩子那意思,愿意要大点的。两套房,加上装修款和租房补贴,够两套房装修的。
大老赵只能算到这。再往下,他就不敢算不敢想了。
他早就跟拆迁办的私下问过他这种情况,怎么办,人家说了:“找房主,你们商量!你们商量好,做好手续,房子让写谁名字我们就写谁名字!”
住了二十年的房子,亲手建起的房子,自己硬是一点主做不了。大老赵这个憋气,窝囊。可是,有啥办法?
媳妇老是催他,赶紧找找前房主,想想办法。大老赵真的是发怵。
从嚷嚷拆迁开始,大老赵有心无心开始留意前房主的信息。经过这两年的打听关注,大老赵还真了解到前房主的情况。
前房主进了城,日子过得不比他强多少。尤其是近来,听说前房主的媳妇好像得了病,具体啥病不知道,反正,日子过得紧巴巴。
大老赵心里没少嘀咕:这怕是不好办。
事情不能再拖了,大老赵硬着头皮往前房主家里去。
门一开,一股子酸臭的味道扑上大老赵的脸。
二十年不见,前房东已经成半个老头子了,头发全白了。
进了屋,扫视一圈,大老赵心里凉半截。
屋子里很简陋。白墙泛着黄,很古老的那种木墙裙,很多地方已经被磨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家具也都泛着陈旧的味道。
前房主拎着烧水壶出来,两个人坐着,电水壶烧水发出巨大的声响。
大老赵刚要开口,忽然卧室里传出“啊啊咿呀”的声音。
前房主起身,一会从卧室里推着轮椅出来了。一个女人歪坐在轮椅上,嘴里发出“啊啊”地声音,口角流着涎水。
“不好意思啊,我老伴儿,脑梗,动不了。”
大老赵想问候问候,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啥。
呆坐一会,前房主忽然“嗖”起身,推着轮椅进了卫生间,刚刚轮椅停留的地方,地板上汪了一小块水渍。大老赵知道,那是前房主媳妇,尿的。
“那个,老哥,你忙着,我先走了。”
前房主从卫生间出来,送大老赵到门口:“老弟啊,你为啥来,我都知道,你稍微等两天,我这抽出时间,陪你走一趟。你放心!”
大老赵握住前房主的手,啥也没说。走出老远,忽然闻到自己手上的味道,心里一片悲哀。
3,
一个星期过去,大老赵还是没见到前房主。
大老赵就往前房主家打了个电话,电话是前房主儿子接的:“你找谁?”
大老赵唯唯诺诺:“我是那个……买你家老宅子的,我姓赵……”
“哦……你呀!”前房主的儿子犹豫了一下,“我爸不在家,你等我爸在家时候,找他吧!”说着就要挂电话。
“唉唉……”大老赵着急地问:“那,你爸啥时候在家?”
“不知道,你等我爸电话吧。”
说完,话筒里一片盲音。大老赵感觉,不好。
大老赵等前房主电话,等得心惊肉跳。
大老赵的前院,也跟他一样,是早些年买的别家房子,开始说得好好的,帮着把这房子过户到前院名下,可是真到跟前,前院请房主帮忙过户,不是今天不舒服,就是明天有事,最后,干脆撂下一句:“您这忙,我真帮不了。”
前院气得够呛,直骂:“当年你急着用钱,卖房,说好的一周后交钱,临时变卦,提前了四天,我不是满世界借钱,给你凑齐了。今天轮到求你帮忙,你推三阻四不愿意。拿好,咱法庭上见!”
前院事情没了,后院又干起架来。大人哭,小孩子嚎,乱哄哄扭成一团。
要说后院不至于呀,那是人家自己的家里的房子。
找老大跟着人群赶过去一看,好家伙,警察都来了。
只见后院出嫁的姑娘坐在娘家院子里,满身土。姑娘拍着大腿,正嚎呢:“反正拆迁,有我一份!你不给我,我就去法院告你!”
姑娘的弟媳妇披头散发,恶狠狠地:“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还有脸回家要房要钱!你要脸不?”
姑娘弟弟也指着姐姐,一脸嫌弃:“一分钱你都别想!”
姑娘老妈站在门口,抹着眼泪,不敢吭声。
警察见没什么人受伤,给调解着,驱散了人群。
大老赵边往家走,边听人议论:“这都什么事啊?你说村西那个哥俩,为这事还动了刀子,现在人还医院躺着呢。”
大老赵的心,沉甸甸的。不行,得想个妥善解决的办法。
大老赵的办法还没想出来,接到了一纸法院传票。
前房主把他告了!
4,
大老赵要哭的心都有了。
“什么人性?”老赵儿子气得脑门上青筋迸起,咬牙切齿:“我剁了他丫的!”
“胡闹!”大老赵呵斥着。“听听法院怎么说吧。”
开庭那天,在法院门口,大老赵被前房主儿子拦住。
“赵……叔。这样,咱们要是能私下协商呢,我就撤诉,您看咋样?”
“怎么协商?”大老赵问。
“咱家那房子拆迁,我打听过了,能分两套到三套。这样,您弄两套,我要一套。咱也不用上法庭。怎么样?”
大老赵看看身旁的儿子,刚要说话,儿子粗声嚷嚷起来:“你做梦呢吧!当年我爸买房,不少你们家一分钱吧!满院的房子,都是我爸一间一间盖起来的!你好意思这会跑出来要房?”
前房主儿子转脸向大老赵儿子:“是,房子是你家老爷子盖的,可是你手里有证明吗?唯一能证明这房子所有权的,是我手里这批示。上法庭就上法庭,你以为你能得着便宜?切!”
几个人转身往法院门里进,就听身后一声吼:“站住!”
大老赵转身,还没看清是谁,一个身影已经跑到近前,上来揪住前房主儿子,“啪啪”俩嘴巴抽在那小子脸上,立刻,几个红手印印在脸上。
大老赵连忙过去拉开。
“干嘛打人哪!”
“小老弟,对不住啊!”那人对大老赵双手合十,不住道歉。
大老赵定睛一看,这不是前房主吗?
5,
上次大老赵到前房主家,前房主就已经知道了大老赵的意思。他告诉大老赵回家等着他,等他抽时间跟这大老赵去办理过户手续。
可是,前房主媳妇的病又犯了,去了北京医院,前房东在医院里陪床,昨天刚出院回家。本来想跟大老赵联系一下,去办理手续的时间,可是收拾太晚,累得睡着了。想着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
没想到的是,他在家里发现了儿子起草的诉状,才知道,儿子背着他干了这缺德事。
前房主说着,气得还想上去打自己儿子,被大老赵拉住了。
“又不是只是我闹这事,你看看谁家不是都在争房子所有权?”前房东儿子还在据理力争。
“人家是人家,我是我!”前房主气得直哆嗦。
“我是穷,缺钱。可是,人活着,得讲人性!我堂堂一个男人,当初把房卖了,我卖了就是卖了!这会儿,为了几个钱,我往回要房子,我还是人嘛我?!”
“当年卖房的是我!批示上是我的名!还轮不到你说话!”
几个人在法院门口站着,忽然沉默。
一阵手机铃声响起来,前房主儿子接听了电话,是法官。
“哦哦……对不起法官,我撤诉了。”
几个人转身去了公证处,前房主自愿放弃对房子的所有权,将拆迁的房子都登记在大老赵的名下。
6,
几个月后,所有的拆迁前期工作已经结束。铲车,推土机开始作业。这片旧的土地上,一幢幢房子倒下去,不久以后,会站起一栋栋崭新的高楼,开始新的生活,演绎新的悲喜。
一场拆迁,就像一场大洗礼,又像一场大的战争。那么多人,为利益而战。却也有极少数,为捍卫自己的人格尊严而战。
利益,是最好的试金石,它能验证所有人性的美丑,高尚与卑劣,纯洁与肮脏。
大老赵在离家不远的小区租下了房子,每天看着自己的村庄一点点变化。心里头有希望,眼见着房子倒下飞起的烟尘,都是美的。
大老赵拎着两瓶好酒,往前房主的小区走,他要跟前房东,好好喝两杯。一个破书包里,横跨在大老赵的肩上,那个破书包里,装着几沓子刚刚从银行取出的钱,这几沓子钱,也见证着他对前房主大叔的感激与尊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