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晌午时分，日光慵懒。
慕青菀微微睁眼，赤足走下玉床，锦缎般的青丝随意洒下
我上前拿起桃木梳将其细细理好，挽成发髻，微凉的触感让我忍不住轻轻扬起唇角。
“小姐的头发真好看。”
慕青菀无心听我的夸赞，看着铜镜中那张脸，她微微蹙了眉。眉目如画，面若桃花，即使是像现在这样不施粉黛，依然是倾国之姿，可是她眉目纠结。
“为什么，是这张脸不讨喜吗？”
我拿着发簪的手微微停驻，正待开口，却看见外面的丫鬟匆匆跑进来。
“小姐，凌将军来了。”
霎时，我感觉手中的头发一空，面前的慕青菀慌乱站起，匆匆命身边丫鬟为其穿衣理裙，而后径直拿过我手中的玉簪，对着铜镜斜斜插上发梢。
“叶萝，我这样可好？”
“小姐，凌将军一时半会不会走的，你不必紧张。”
我哑然失笑，拿下她头上的发簪，为其细细插好，而后束好她的腰带，垂下一枚紫玉。
“你又取笑我。”慕青菀脸上一红，拿起铜镜左右看了两下，美目流转，顾盼生姿，毫无半分不妥。
她轻舒一口气，拉过我的手就要出门。
“等下。”我挣脱她温软的手指，拿过旁边的面纱，利落地带上之后，提起裙摆随着慕青菀踏出了房门。
“叶萝……”
“我这副样子，怕是会惊吓了凌将军，还是带上吧。”
外面阳光微微有些刺眼，慕青菀原本灵动的眼眸，忽然一黯。
凌将军凌霜，世人皆知的儒将，一袭白衣飘摇，一身戎装英武，文能泼墨作诗，武能战场杀敌。
只是，世人不知道，凌霜还能满嘴甜言蜜语，风流成性。
“几日不见，青宛的手艺又大有长进。”凌霜拿起桌边的桃花酥，塞进嘴里细嚼慢咽。
“凌霜哥哥见笑了。”慕青菀低下头，脸上是掩不住的甜蜜。
相府千金和意气风发的将军，又是青梅竹马的情谊，无论哪一段，都是够世人流传的一段佳话，可是凌霜似是不这么想。
“这倒是可以让回香楼的红袖姑娘学一学。”似是无意说出口，但是慕青菀的脸色意料之中地白了一白。
回香楼的头牌红袖，近日里凌霜常去找她。
“回香楼的姑娘，毕竟上不了台面，凌将军莫要将她与我家小姐比。”我上前为凌霜续了一杯茶，不冷不热地说道。
凌霜不怒也不恼。
“这么些年了，叶萝你还是如此牙尖嘴利。”
“你欺负我家小姐，我自然要出来维护。”我站在慕青菀身边，隔着面纱的脸上，一道醒目的疤痕隐隐可现。
凌霜盯着我，嘴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随后忽然上前扯下了我的面纱。
一道可怖的疤痕，从左脸蜿蜒到嘴角，仿佛一条丑陋的蜈蚣盘旋在脸上。
“凌霜哥哥！”慕青菀猛然站起，脸色有些发青，她从凌霜手中拽过面纱，转身将我护在身后，“你太过分了！”
凌霜却面不改色，略过怒气横生的慕青菀，直直看向我。
“我不是不知你的样子，叶萝你为何每次见我都要遮遮掩掩。”
我眼神冷淡，向他行了个礼。
“凌将军言重了，我并非对你遮掩，只是……”眼神一沉，我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容，“我自己不想让人看见这模样罢了。”
闻言，凌霜似是了然一笑，仰头喝下手中剩下的半杯茶，手持玉扇，春风起，白衣翻飞，碎了满院桃花。
慕青菀眼中的痴痴情绪，渐渐化成一片哀伤之色。
当天夜里，慕青菀散着满头青丝，握住了我为她盖上锦被的手。
“叶萝，你一定要帮我。”
“小姐言重了。”我面不改色，将她冰凉的双手塞回被中，语气轻柔，“我这条命本来就是小姐捡来的，有何吩咐自然在所不惜。”
闻言，慕青菀纠结的双眉终于慢慢舒展，松开我的手，安然闭上双眼。
我掌灯提裙，缓步走出门外。
夜，凉如水。
2
接下来的几日，慕青菀的情绪一天比一天差。
起先以为是心情郁结，难免体虚犯困，可是今早准备洗漱时，却忽然吐出一口黑水，随即硬生生昏死过去。
府里顿时乱成一团，大夫请了一个又一个，皆匪夷所思，最后还是从宫里请来老太医，把着慕青菀的手腕，辨出了一二。
“令千金脉象平稳，气血尚足，不似体虚之象，恐怕……”太医微微停顿，随后摸着花白的胡须看着慕青菀，“是中了蛊毒之术。”
闻言，屋内一阵惊慌，一旁的幕夫人愤然起身，双目直直看向我。
“来人，给我把这贱婢绑了！”
我身在苗疆，是为医女，不同于中原人的望闻问切，我善于以毒攻毒，在这府中七年光阴，大家似乎都忘了我的身份。
被绑在地，我不言不语，看着慕夫人的目光异常平淡。
“娘，不是叶萝。”
未等我开口，慕青菀已经支撑着身子为我辩解，气若游丝，却仍想阻止慕夫人扬过来的巴掌。
“莞儿。”慕夫人上前去握住慕青菀纤细的双手，眼中是止不住的怜爱，“你就是太心善，才会被人蒙蔽双眼，如今你还有什么可为她辩解的。”
慕青菀动了动唇角，似乎是想说什么，而此时在一旁凝神思索的太医微微点头，缓缓开了口。
“夫人不必惊慌，巫蛊之术并非无药可解，只是，这难就难在，无法知晓究竟是什么蛊。”
闻言，慕夫人脸色微微缓和。
“我知道。”跪在地上，我抬起头，轻轻地开了口，“小姐的症状，我大概能猜到是什么蛊。”
慕夫人怀疑的眼神略过我的脸庞，似乎是在辨别我的用意真假，迟疑之际，慕青菀扯住她的衣袖。
“娘，你就相信叶萝吧。”
慕青菀每天洗漱都是同一个丫鬟伺候，而今慕青菀出事，她却也一并消失了，并非离开府中，而是，她生病了，病状和慕青菀一模一样。
我们找到绿儿的住处时，她正伏在床边呕吐连连，黑色的液体连同胃液翻滚在一起，泛着恶心气味。
见房门突然被打开和一并出现的众人，她苍白的脸上是止不住的惊慌。
“原来是你这贱婢害我莞儿！”慕夫人怒不可遏，命众人要将她拖下床，却被我一一制止了。
蛊虫连心，绿儿受到的痛苦，慕青菀感同身受。
我拿出事先备好的香炉，倒入草药，看着炉中升起的袅袅青烟，拿出一碗烈酒放在房中，而后横过玉笛，开始催蛊。
随着笛声渐渐加重，慕青菀的脸上滚过大片汗珠，捂住肚子开始呻吟。
半晌之后，从她和绿儿的嘴里，各自爬出了一个透明的虫子，掉落在地上翻滚几圈之后，僵成一团，远远看起来，像是一颗水珠。
慕青菀身来娇贵，哪里见过这种情况，在看到虫子的那一刻，便花容失色，惊叫一声昏死了过去。
慕夫人惊慌不已，赶紧命众人将其送回房中，自己吩咐下人几句后也随着慕青菀踏出了房门。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地上的蛊虫似是没有知觉般疲软在地，当真犹如清晨的露珠。
我看着倒在一旁的绿儿，心中微微有些不忍。
美人蛊，传说中若是两人各自服下一颗，便可一夜之间，交换容颜。
慕青菀的倾城之姿和娇贵身份，不止引来男人的垂暮，还有女子的嫉妒。
只是这美人蛊，并非常人可用。
3
三日之后，春光烂漫。
狩猎归来的凌霜终于听闻慕青菀被人下蛊一事，连忙备了些补品，前来探望。
只是今日的慕青菀，却没有以往的娇羞慌乱，她把弄着手中的簪子，眼中波澜不惊。
“叶萝，你可知晓绿儿为何要害我？”
此刻我正在为慕青菀描眉，忽然听她一说，手中的动作不禁停顿了一下。
“小姐容貌身份非常人所比，自然会引发心术不正的人妒忌。”
语气清淡，却引来慕青菀一声轻笑，纤指捂住朱唇，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待她平静下来，我抬起手准备继续未完成的眉梢，却见慕青菀眸光一变，略显烦躁地打断我的动作。
“我自己来吧。”
我微微一怔，随即低头退下。
整理好衣裙，她缓步走出门外，我迈开步伐像往常一般跟随在后面，慕青菀却又回过头，淡淡地扫了我一眼。
“今日你留下来，替我打理偏院的几盆花。”
我刚准备跨出门的步子，在听见这句话之后，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待人走后，身边的丫鬟走过来，很是不解。
“今日你是不是哪里得罪小姐了，怎么觉得她好像对你有些生气啊？”
风渐起，乱了思绪。
我看着空无一人的路口，许久，才缓缓开口。
“你多心了，小姐对我的态度，从未变过。”
已是三月中旬，院中桃花比前几日，开得更灼人了些。
我独自一人在偏院修剪几株腊梅，之后听慕青菀的吩咐，采摘一些桃花。只是在我摘下枝头最艳的那片花瓣时，一把折扇突然出现，打翻了我手中的篮子。
我抬眼看了一眼罪魁祸首，不急也不恼，只是安静的将散落在地的桃花细细捡起。
凌霜倒是有些按捺不住了，他走过来，蹲在我面前。
“一时手滑，抱歉了。”
我安静地捡着地上的花瓣，头也没抬。
“将军严重了，我只是区区一个奴婢，您不必道歉。”
“叶萝，你怎么总是这样。”凌霜伸手想拿过我手中的篮子，却被我不动声色地躲过了。
“将军不去探望我家小姐，跑来这偏院做什么？”
闻言，凌霜却是没出声，待我收拾好残局起身，他也站了起来，手中扇子抬起我的下巴，逼着我与他对视。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么？”
轻轻一句话，不大不小，却在我心上激起一阵波澜，我努力使自己不露出破绽，看着他的眼神依旧陌生。
“记得，我爬上枣树为小姐摘枣，若不是将军及时出现，接下了掉下树的我，恐怕叶萝现在就不能站在这里了。”
那是六年前，我刚进慕府，懵懵懂懂，陷入危险之时，白衣少年飞身而来，将我纳入他的怀抱，眼中桃花泛滥，只一眼，便负了一生。
听我此言，凌霜好看的眉头越锁越紧，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悲伤，我清晰地感觉到他手中的扇子力度微微加大，我不禁蹙了蹙眉，转头躲开了他的注视。
“叶萝脸上伤痕可怖，将军还是不看得好。”
凌霜伸出的手，在听见我的话之后，停在了原地，而后他放下折扇，露出一个苦笑。
“你明明知道，我根本就不在乎。”
伸手摘下头顶的桃花，将它戴在我的耳边，凌霜的手轻轻略过我的脸庞，带着丝丝疼惜。
“这些年，你受苦了。”
心中徒然一紧，望着他清澈的眼眸，差一点，我就失了心中那片城池。
4
夜色迷离，微风习习。
躺在床上，我的脑海里又想起了今日凌霜的那番话。
我这些年的苦，都是拜他所赐。
十年前，我和阿爹初入中原，在深山之中，曾经救过一个昏迷的少年，那便是少年的凌霜。
初上战场，中了敌人埋伏，险些命丧黄泉，却不想被我和阿爹所救，回到京城之后，重振旗鼓，有了后来名扬四海的凌将军。
但是我和阿爹，却在他走后被敌军发现踪迹，阿爹将我藏匿于暗道之中，自己牺牲性命引开了敌人。
在暗道中呆了三日我才敢出来，流落到京城，因惊扰了慕青菀的马车，被她捡到做了贴身丫鬟。
再后来，我便见到了意气风发的凌霜。
“真的是你！叶萝，我找了你好久！”
在慕府见到我的第一眼，凌霜惊喜交加，抱着我的双臂不肯松开。在慕青菀惊愕的眼神中，我冷冷地甩开他的怀抱。
“叶萝初到京城，从未见过将军。”
凌霜原本欣喜的笑容，一下子僵死在脸上，看着我眼中冰冷的寒意，他的眼神一点一点地低落下去，他不再解释，只是从那以后，来府中愈发频繁。
阿爹终究因他而死，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对他笑靥如花。
天色渐晚，我打理好慕青菀房中诸事之后，回到自己住处，刚刚躺下，却听见门外有人唤我。
“小姐有事要找你，姐姐赶紧去吧。”
门外月朗星稀，微风习习，慕青菀房中丫鬟提着灯笼对我低语。披着外衣，我站在幽幽的夜色中点了点头。
走进屋内，我穿好自己的衣衫，掌灯走出门外，看着深沉的夜色，摸了摸自己腰间的锦囊，终是踏步走进了夜色中。
隔着窗户，慕青菀房中灯火明明灭灭，我微微迟疑，随即推门而入，一眼便看见她斜倚在床榻，锦缎般的黑发随意披散，露出那张绝美的脸庞。
屋内的气氛一下变得有些微妙，此刻房中空无一人，我站在门前，慕青菀微微看我一眼，而后转过头，继续看着窗外。
“小姐。”我轻唤一声，缓缓走到床边，接着微弱的烛火，似乎看见慕青菀眼中有泪一闪而过。
心中微微一惊，而后，是长久的沉默。
“叶萝，你可知绿儿为何害我？”
慕青菀突然出声，旧话重提，却让我不知如何回答。
“小姐又提这做什么，绿儿不是早就处置了。”
闻言，慕青菀却是没有出声，而后她看着我，眼中是从未有过的落寞，“你明明知道的，对不对？”
我低着头，“小姐，我该知道什么。”
慕青菀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姣好的五官微微扭曲，她咬住自己的双唇，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
她说：“叶萝，我恨你！”
手中烛火突然熄灭，站在塌前，我静默得如同一尊石像。
虽然知道终会有这一天，可是真等到慕青菀撕破虚伪的面具，将她对我的恨意一点一点渗透出来，我还是不知该是何心情。
我只有坦言。
“是，我知道。”
如她所言，我知道一切。
我知道十年来，她不过是与我演了一出拙劣的姐妹情深，她处处维护我，让我寸步不离，只是为了多见凌霜一眼。
我也知道，绿儿当时手中的桂花糕，是慕青菀差她送给我吃的，可是被我婉言拒绝，没想到却被绿儿偷吃，酿成了后来的悲剧。
谁能想到，那里面，被慕青菀放了美人蛊。
“我如此可怕的面目，却也有令小姐羡慕的一天，可叹。”
摸着脸上硌人的疤痕，我抬眼看着床边黯然的慕青菀，心中闪过一丝悲凉。
“若不是我捡你回来，现在你恐怕早就惨死街头。”
慕青菀脸上闪过一丝恨意，看着我的眼神早已没有往日的温柔。
我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冷笑一声。
“所以现在小姐是要我感谢你么？”我逼近一步，看着慕青菀颤抖的双唇，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谢你什么呢？是谢你将我推下荷花池容貌尽毁，还是感谢你十年来一直利用我接近凌霜？”
“你恨我？”
慕青菀睁大双目，猛然回头，看着我的眼神不可置信，却在我看来可笑之极。
这个世上，并非只有她会惺惺作态，善于伪装。
“你会帮我的，你说过的，你会帮我的！”
所有的真相被撕扯暴露，冰冷的空气中，我惊讶地发现我与慕青菀朝夕相处十年，竟然没有一丝情分，皆是对彼此的算计。
慕青菀不甘地扯着自己的头发，看着我的眼神充满恨意，然而所有的情绪慢慢褪去，最终都化为了一片无力之色。
我冷冷看着她仪态尽失，心中冷如磐石。
慕青菀以为我对凌霜有情，断然不会同意将他拱手让人，所以暗中使用美人蛊。
可惜，她只猜对了一半。
将房内熄灭的烛火一一点燃，我回过头看着眼中浸满悲伤的女子，即使是现在这样的狼狈之态，也美得惊心，停下手中的动作，我忽然淡淡一笑。
“小姐，我何时说过不帮你了。”
5
美人蛊并非常规药物，食蛊的两人必须心甘情愿将其吞下，用食醋和烈酒灌之，才会消融于骨，化为灵药，可一夜之间，交换容颜。
若是有一个条件无法达到，就会一直以蛊虫的形态存在体内，天长日久，化为蛊毒。
慕青菀正是不知其中深奥，上次才会出现中毒迹象，而我收起掉落在地的蛊虫，也是在等待这一天。
慕青菀要凌霜，而我，要她的容貌和丞相千金的身份。
只是我着实没有想到，她真的会为了凌霜做到如此地步，所有一切，弃之如敝，完全没考虑这会将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现在我是慕青菀，我才是小姐，只要我轻轻一句话，她可能就会以叶萝的身份消失在世间，并且无人知晓。
但我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
并非不忍，而是不愿。
我独自在长亭约来凌霜，以慕青菀的身份。
“若是你真的想，我可以让叶萝嫁给你。”
长风掠过，吹乱我的发丝，我伸手将其拢到耳后，指尖碰到自己的左脸，那里再也没有硌人的触感，触及到的肌肤吹弹可破。
凌霜听完我的话，眼中并非意料之中的喜悦，他定定地看着我，一如平日。
“莞儿，你今天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凌霜哥哥。”我学着慕青菀的姿态，挤出一丝温婉的笑意，“我自知姻缘这种事勉强不来，既然你喜欢叶萝，我也不好从中阻拦，不如成人之美。”
一词一句拿捏得恰到好处，我抬起眼看着一旁的凌霜，没有一丝慌乱。
多年的虚情假意，让我此刻伪装得恰到好处，不论凌霜是多么疑惑此事，若他真的喜欢我，他就不会拒绝。
然而，凌霜沉吟良久，而后合上折扇，缓缓踱着步子走到我的面前，却是淡然一笑。
“我何时，说过我与叶萝有情了？”
我微微一怔，看着凌霜似笑非笑的眉目，转过头佯装镇定。
“若不是，我便回去驳了叶萝的心意。”
“这是叶萝的意思？”凌霜皱着眉，轻喃出声，微风抚过他的发梢，白衣飘摇，浸在春光中的侧脸，让我看失了神。
“莞儿。”突然出声，让我猛然一惊，我赶紧回过头，只听凌霜轻叹一口气，“你回去，等我几日。”
我微微点头，躲过他的注视，转身离开长亭，一步，也不曾回头。
6
我恨凌霜，恨慕青菀，亦恨这不公的命运。
但是我又是如此庆幸，庆幸凌霜对我一往情深，这深情，将我从泥沼中拉出，让我灰暗的人生看见了希望的出口。
慕青菀追寻了十年的影子，可却被我轻易得到，每次看到她悲伤的眸子，我都在告诉自己，我并不是一无所有。
三日后，凌霜那边毫无动静。慕青菀脸上的焦躁之情掩饰不住，几次三番怀疑我是否真的应了承诺。
我拿着铜镜，细细看着镜中的容颜，面上毫无波澜，心中却也不免疑惑，莫非凌霜于我，真的情分不够？
但是很快，我便有了答案。
丫鬟过来通报，凌霜来了丞相府，只是他两手空空，和以往一样，一把折扇一身白衫，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说：“来找慕青菀。”
我在后院见到凌霜，身边没有一人，我正诧异，却见凌霜转过头，俊美的脸上带着丝丝疲惫。
他说：“莞儿，我有话对你说。”
我从未见过凌霜如此模样，一时有些怔住，凌霜却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心思，他继续开口。
“我一直以为，你对我不止兄妹之情。”
我后退一步，不可置信。
“我对叶萝有愧，多年来，一直想弥补她。”
心中那片不安来的更甚，我别过脸，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平静。
“如今你娶她，可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凌霜沉吟了半晌。
”这几日我反复思索，才终于知道，这份愧疚，并不能当爱。”
午后阳光强烈，刺得我微微睁不开眼，恍恍惚惚中，我忆起了十年前那个受伤的少年，他头上缠着层层纱布，靠在破旧的木床上，说：“等我有朝一日名扬天下，我一定回来接你。”
我以为乱世之中，我对他的救命之恩换来少年的一世承诺，若他能功成名就，定会许我凤冠霞帔。
可万万没想到，于他而言，不过一句寻常的还恩之语，一直以来，却是我错得离谱。
荒唐！
心中一阵窒息，压得我喘不过气，强忍住心中的悲哀，我冷冷一笑。
“凌将军，你误会了，我对你，从来都只有兄妹情谊。”不顾凌霜惊讶的眼神，我咬着牙，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叶萝对你有情，又有恩与你，如今她一心想嫁给你，你又怎可狠心推脱。”
甩了甩衣袖，我别过脸，继续道，“如今她已满心欢喜在等你，就等你一句承诺。”
一番话，说得凌霜哑口无言。
扶住身旁一株梅树，我的胸口微微起伏，感觉内心那种撕裂的痛越来越深沉。
我从来都以为我对凌霜只有恨，可是今天他说出自己爱得并非我，而是慕青菀时，我却感到一股沉沉的悲哀从脚底生升起，蔓延到心脏。
我自己，也不确定了。
迎面吹来阵阵暖风，让我找回一丝理智，摸着自己细腻的脸庞，我突然如此庆幸，庆幸现在的我，是慕青菀。
是夜，窗外春风袭人，吹落一地桃花雨，我看着身边的慕青菀，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笑意。
“叶萝，他会娶你的。”
7
春风浅浅，袭来几阵花香，窗前飞燕略过屋檐，被一阵鞭炮声惊飞长空。
肤如凝脂，眉如远山，轻施粉黛，便已是倾尽天下的风姿，摸着这张脸，我偶尔还是会恍惚，慕青菀，当真是绝色，可是，她自己舍弃了这张脸。
凤冠霞帔，红颜珠玉，我拖下长长的裙摆，看着喜娘递过来的盖头，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丞相的千金要嫁给名满天下的凌将军，这段人们口耳相传的美好姻缘在今日，终于成了一段佳话。
坐在轿子里，我依旧能感觉外面汹涌的人潮，我亦能想象坐在白马之上的凌霜，眼中是怎样的意气风发。
握紧手中的喜帕，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当年。
十年前，我在青山之中，第一次见到凌霜。
满身污泥的少年，却掩盖不住分明的棱角，阿爹将他带回来，两天之后，他才醒了过来。
“你是谁？”
我看着他清亮的眸子，内心滑过一丝柔软的情绪，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我叫叶萝，是我救了你。”
我并非中原人，跟着阿爹逃离战乱，来到这个小村落，意外地救了年少的凌霜。我每天给他喂药，陪他恢复筋骨，握着他略显粗糙的手掌时，会有微微的失神。
“叶萝，你想要什么？”
凌霜伤势逐渐恢复的时候，他突然问我。
我一时有点语塞，想了想，低下头看着平静的湖面，脸颊突然燥了起来。
“我……我想离开这里，跟你回去。”
“等我回去了，一定会过来接你。”
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凌霜便开口允诺，我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看见少年眼中肆意的温柔后，怔了半晌，而后满心欢喜。
我以为，并非我一个人有情。
凌霜走后，战乱蔓延到这里，那些追踪他的敌人一路找过来，屠戮百人，我战战兢兢躲过之后，跟随着难民流落京城的街头。
在无数个难捱的夜晚，开始想起凌霜，由开始的期待，变成了怨恨，我恨他，恨他引来敌人，恨他害死阿爹，恨他没有回来找我……
面对他十年的温柔，我曾经以为我的心中还是只有恨，但是，我错了。
“小姐，你怎么了？”
身边丫鬟一声轻唤，唤回我的思绪，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脸颊，竟是一片冰冷。
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我淡淡开口。
“没什么，出嫁之时，难免伤感。”
“今天大喜的日子，小姐莫要感伤。”丫鬟柔声安慰，忽然话锋一转，似是喃喃自语，“不过奇怪，今天怎么一天都没有见到叶萝。”
轿子起起伏伏，我拿起膝盖上的盖头，看着上面金色的刺绣缓缓开了口。
“叶萝身体不舒服，我让她歇息了。”
丫鬟坐在旁边，似是说了什么，但是我已无心关注，将头靠在身后的软垫上，我觉得从未有过的疲惫。
8
繁华之后，酒过人散，月色迷离，随着凌霜的脚步，一路蔓延到庭院深处。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后，眼前的盖头被掀开。
“莞儿。”烛光下，凌霜的脸被打上一层阴影，比起平日，多了几分柔和。
我抬头，凌霜的眼中没有惊喜，半分纠结，半分惆怅，见此，我却是了然一笑。
“你是奇怪，为什么我最终还是改变了主意吗？”
凌霜不语，只是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握住了我的手。
“十年时间，你对叶萝依旧是怜惜，无法转化成爱，可我对你何尝不是十年的情谊，又怎么能真的将你让给别人。”
凌霜眼中微微一动，但是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我回过头，将手从他怀里抽出来，移步到桌前。
“凌霜哥哥，今日大喜之日，陪莞儿喝一杯吧。”
别过眼神，我站起身，不理会凌霜惊讶的眸子，走近桌前，将面前的烈酒一饮而尽，喉咙滚过一阵辛辣的味道，让我忍不住晃了晃身形。
“莞儿……”凌霜上前扶住我，眼神疼惜，却也疑惑，而后，所有的情绪都转化成了惊讶。
手中的空杯掉落在地，砸出一声清脆的响声，身上的喜袍依旧鲜艳，我后退一步，靠在凌霜怀中。
他俊美的脸庞一如昨日，只是我却不再是艳绝天下的慕青菀。
一滴眼泪滚落在地。
满头黑发，一瞬间，皆成白雪。
“莞儿，你……”凌霜双唇抖动，眼中是莫大的震惊。
我看着自己散落的长发，颤抖着将它放到眼前，眼中的泪水流得更凶。
“凌霜，你知道美人蛊吗？”
“莞儿……”凌霜颤抖着出声，久久不能从巨大的惊愕中回过神。。
他果然，不知道。
世间哪有换容颜的灵药，所有的秘密，都是有代价的。
蛊虫连心，食蛊的两人命运也连在一起，若是蛊虫的药性慢慢褪去，余下的，便是身体的反噬，食蛊者的寿命急剧缩减，直至枯竭而死。
如同现在的我，一夕之间，容颜垂暮。
这便是我不愿让慕青菀消失的原因，她若是不在了，我便也一同消失。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莞儿，我找大夫来……”耳边传来凌霜急急的呼唤，惊慌失措，直到现在，他还是不能分辨我究竟是谁。
扯住凌霜的衣袖，我靠在他的怀里，泪水汹涌滚落。
“你记不记得，十年前，竹林内，你说你有朝一日，会来接我的？”
凌霜后退一步，扶住我的双手突然松了几分。
“叶萝？！”
几乎是咬牙出声，凌霜挣扎许久，看见我安静的眉目时，眼中震惊更深。我虚弱地抬起眼，想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却被他一手抓住。
“莞儿呢？莞儿在哪里？”
凌霜的眉头深深锁住，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焦急和愤怒，我一直以为他宠辱不惊淡如远山，却不想这些年，将感情埋得最深的，是他。
“凌霜，我累了。”
我看着他，缓缓开口。
如今，他连对我最后的愧疚也消失殆尽，可是这条路，却是我也万分不愿的。
直到他亲口告诉我所爱之人是慕青菀时，我才感觉到心中的那片嫉恨来得如此之深，我生命中最后的光，我决不会拱手让给慕青菀。
眼皮沉沉，下一秒似乎就要合上。手中紧紧拽住的衣袖，早已落空，靠在床边，我看着那抹红色的身影愤然转身，离开得如此决绝。
十年时间，我的恨早已消失殆尽，却在生命最后的时刻，让凌霜彻底地恨上了我。
我想起我流落的那年冬天，外面的雪疯了般地落下来，我睡在破庙中的草席上，梦到凌霜出现在我面前，白马鲜衣，眉目温柔，他弯下腰，对我伸出温暖的手掌，嘴角的那一抹弧度消融了万里江雪。
他说：“叶萝，我带你回家。”
作者：檬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