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下午三四点钟的阳光最是惬意。妇女们穿着花夹袄三五成群的坐在墙角,晒着日头,手里的针线不急不慢,在面前熟练地穿梭着,她们在纳鞋底。嘴里还不时地谈论着东家长李家短的,和纳鞋底一样,这是她们擅长的。
母亲也坐在她们中间,每纳上几针,她总是习惯性地把针尖从前额的碎发里撩拨过去。她的中指上带着一只银色且宽扁的指环,我们这叫它“顶针”,顾名思义,就是顶着针,以防用力的时候手指被针扎伤。母亲的针线盒里有好几个这样的小玩意儿,有个镀了一层金色的,看起来闪闪发光,她一直不舍得用。
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墙根下的女人们也叽叽喳喳,正聊得起劲,突然,隔壁老张家的女人手里的麻绳突然断了,气的她骂骂咧咧地说道:咦!那个死鬼,这么着急地穿新鞋呢?就等不及这两天的工夫?一旁老李家的媳妇忙跟着打趣:你晚上回去拿这鞋底抽他几个嘴巴子,看他还急不急!说罢几人一阵哄笑。只见老张家的从针线袋里拿出一块黑色的胶皮,绑在小腿上,又捋出几丝麻线,一只手扯住麻线一头,按在黑胶皮上,随即往另一只手上啐一口唾沫,开始一下接一下地搓起来,身子跟着有节奏地前倾后合。不大会儿,一根细长的麻绳就搓好了。仔细看去,鞋底上的麻线错落有致的排列着,就像是编排好打印在上面的。真是佩服这些女人们的巧手和耐心。
一双千层底的做工要经过好几道复杂的工序,首先是剪鞋样,一般会根据之前穿过的鞋底留样,拓在报纸上,剪好几副备用,底是底,面是面儿的。母亲会把这些“宝贝”分类夹在一本厚厚的大书里保存起来。有几张已经发黄发皱了,想必流传了不少年头了,有折痕的地方已显出破绽,后来又被母亲悉心粘好。有了鞋样,接下来就是打千层底了。所谓的千层底,其实只有三层,那么为什么叫它“千层底”?我想大概是因为它的工序着实繁琐吧。
第一步是打革帛,就是找些铺衬(拆过的旧衣服,碎布料等)再用面粉打上一碗浆糊,把一块块铺衬用浆糊粘到整张报纸上,重复盖上几层,然后夹几块火红的碳放进生铁铸成的熨斗里,用火熨斗来回反复把它熨干,熨平整,压在炕席底下压两个晚上就好了。接下来就是拿之前剪好的鞋样,拓在打好的革帛上,用铅笔勾勒出轮廓,然后一一剪下来。剪好之后的底子,朝上的一面还要粘一层白布包起来,每一张都要重复此动作。包好之后摊开压在炕席底下,或是用一块大石头压平整。接下来就是拿三片底子合在一块,先用棉线锁边。固定好之后就可以用麻绳纳了。鞋面的制作步骤也差不多,都是先在革帛上拓剪好样式,朝外的面裱上条绒布(灯芯绒),一般男人的鞋都是黑色,女人的鞋面则各式各样,有黑的,红的,花的,绿的……朝里的一面裱白布,留出一道包边。做好的鞋面像一只黑色的燕子。最后要把脚后跟的部分收口。这样,鞋底和鞋面都有了,可以开始绱鞋了。绱鞋就是把鞋面和鞋底固定在一起的过程。先固定好几个点,然后用棉线绳走一圈就算是完工了。
刚刚绱好的新鞋还不能立马上脚,还要经过一道塑形的工序。我们这叫楦鞋。就是用专门的模具放进鞋里撑一撑,把鞋型撑饱满,这样穿着就不挤脚了。没有模具的也可以在鞋里灌满沙子,压紧实放两天,效果是一样的。这种鞋子一般有两种款式,一种是常规的方口的,这种是通勤款式,男女都能穿,一种是圆口带鞋扣的,类似绣花鞋的样式,这种是女人们钟爱的款式,夏天穿着很凉快。然而冬天的时候也有冬天的款式,那是一种厚底的,夹层的棉鞋,根夏天鞋子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会在鞋面里面塞上厚厚一层羊毛或棉花,鞋口处收紧,仿照运动鞋的样式做了些改动,两边铆上几个孔,可以穿鞋带,再垫上一双羊毛鞋垫,这样厚厚的大棉鞋穿上就不会冻脚了。当然新鞋上脚多少还是有些紧的,穿个三五天就好了。麻绳纳的鞋底很结实,刚上脚时感觉硬邦邦的,但它们让我感到踏实,就像是与大地建立了一种亲密的联系。老人都说,鞋子还是旧的穿着舒服,这话一点没错,就像处朋友需要彼此磨合,鞋子跟脚也要经历一个磨合期,相处的久了,就跟一个老朋友一样,会是一种很舒服的关系。印象中曾有一双鞋子被我穿的脚底都快磨穿了,都能感觉到路面的灼热了还舍不得扔。不过,我们每个季节基本都有两双备用的鞋子,母亲会抽空做好,不会让我们没新鞋穿。
上了高中以后,母亲纳的布鞋就很少穿了,那时候少男少女都爱美,流行穿运动鞋,款式和颜色都很丰富。传统的千层底渐渐淡出了我们的视野。一次暑假跟着爸妈去上地,妈看了一眼我脚上的白球鞋,嚷嚷道:“赶紧去把鞋换了,这鞋子穿着下地岂不糟蹋了!”于是我在床底下翻找了半天,才找出一双落满尘土的枣红色布鞋,拍在墙角上抖了抖土,看着脚上蓝色的袜子犹豫了半天,还是很不情愿的穿上了。从地里出来时,脚底上已经粘了一层泥土,边沿上还有青草染绿的痕迹。心里暗自窃喜:幸亏刚才没有穿我的白球鞋。
后来的后来,说不清是时代进步了,还是妇女们变懒了,手工制作的千层底已经慢慢失传了。取而代之的是机器绱的鞋子。虽然都是布鞋,但是穿在脚上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然而农村人也不讲究这些了,里外都是干活穿的,合脚就行了。年轻人的选择更是丰富,各种运动鞋,靴子,板鞋,皮鞋……我的最后一双布鞋是在上大学的时候让母亲做的。那时候母亲已经老眼昏花,穿针引线都需要人帮忙了。我想着他们这一代人退场以后,好多传统的手艺就真的失传了。于是,寒假的时候我便向母亲讨要一双鞋子,央求着她再亲自为我做双千层底。母亲也疑惑不解的问我:“现在你们年轻人不都不穿这老布鞋了嘛,你还要它做啥?我笑笑说:我想学学您这手艺还不行嘛!”“学这玩意儿有啥用,你们以后又用不着了!”窗外的北风呼呼地刮着,男人们在堂屋里抽烟打牌,我陪着母亲在小屋做千层底,红红的炭火在熨斗里闪烁着,熨斗在革帛上来回游走,热气中夹杂着浆糊和棉布的味道,熟悉的记忆涌上心头。我帮母亲穿针,看着母亲不时地扶一扶鼻梁上的老花镜,一针一线地在鞋底上留下印记。那是一双灰绿色带扣的鞋子,我只穿过两次,但那些年辗转各地,我都不忘带着它们。它们陪我走了好长的时间,好远的路程……鞋子终究还是破了,而我却再也没机会让母亲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