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罗雪在一个村上长大，后来家里填了马路两边的水田，在边上修了房子，我们的家依旧离得近，常常一起去玩耍。
在第一次被车撞之后，罗雪还是很正常的，但没人肯放过她，非得在她头上扣上一顶“神经病”的帽子不可。
渐渐地，大家都以为她是神经病，包括我。
罗雪没有得罪过任何人，她只是两场车祸中的受害者罢了。
这几年里，每当看到小孩子在小区摘花玩耍，我就会想起村上那个将刺梨花插在头上扮贾静雯版武媚娘的小姑娘，我会想起她那无辜的眼神，以及看似好像明白一切却又无可奈何的茫然。
我知道，我们的友谊早就葬身于岁月的漫漫长河之中了。
小的时候我们老家在三四月份开始下田插秧，大家请上亲戚邻居家中能动用的一切劳动力，今天你帮我，明天我帮你，中午的时候留个人在家做饭，吃完后继续干活，邻里关系其乐融融。
泥色的水田是忙碌的，泥鳅在水田里乱窜，龙虾忙着打洞逃命，头顶电线杆的鸟儿唱着愉快的歌儿，田坎边的迎春花开着粉色的小花，夏菇草被太阳晒紫了脸。
肥沃的水田是大人的劳动地，我们的游乐场，秧盆推开又推去，运运秧苗，坐一坐，满屁股泥巴依旧阻挡不住我们春风般的笑容。
罗雪主意多，大家都喜欢跟在她的屁股后面转，她活泼开朗，谁都能和她玩到一起，她爱模仿猫和老鼠里的那只猫，我们方言管那只猫叫“假老练”，她爱学着假老练去抓那只叫做“风车车”的老鼠，她运动好，跑起步来像是一阵风，嗖的一下就过去了。
村里岁数大的不喜欢她，岁数小的爱跟在她后面，无论寒冬酷暑，哪里都是她的天地。
过家家，做泥巴蛋糕，搓小人，比谁尿得响，缝沙包等，没有什么是罗雪拿不下来的，缝沙包是我跟她学的，以至于我在后来大一点可以自己缝个沙包组织游戏，一堆朋友围着我转啊跳啊，打打沙包吃吃野果子，那是我的好时光。
我躲在桑葚下面摘掉下来的桑葚吃，一座就是一下午，吃完了又摇摇树，等桑葚掉下来之后迅速捡起来吃掉，生怕蚂蚁占了上风。
等到回家的时候，裤子上全是紫红色的桑葚汁。
一天中午，罗雪过马路无意中被来往的汽车撞飞，奶奶不让我去看，自己跑去凑了热闹。
晚上的时候我坐在家里吃饭，听着邻居说起车祸当时的情形，人飞起来了，掉下来的时候摔到了脑子，流了不少血，我不懂这对于一个人来说有多严重。
第二天的时候我将邻居说的话学给了其他朋友听，其他朋友也告诉我他们的版本是怎么样的，说来说去无法偏离罗雪受伤很严重的中心。
之后村里人一人出一块的捐了不少钱说是要拿给罗雪妈妈治病，我们家也出了几块钱，虽然不多，但非亲仅故，对于一家人一年四季吃喝全靠种地的家庭来说，算是仁至义尽。
罗雪在医院里昏迷了一个月才脱离生命危险，但医生说她精神状况不太好，以后的智力可能比同龄的人要差一些，用我们的话来说，她就是个癫子，哈儿（脑子不正常的傻子）。
罗雪从医院出来之后，依旧是活泼的，但包括我在内的其余所有人，我们一致认为罗雪的脑子有问题，村里一个比我们大的人说，罗雪现在是神经病，很有可能会杀人。
知道这一点之后大家纷纷远离她，不在和她接近。
罗雪自此开始了她的孤僻生涯，没事坐在家门口敲石子，她越是这样，大家觉得她脑子越是有问题，一个正常人的孩子，怎么能坐在那儿敲一下午的石子？
一次罗雪的妈妈买了一只塑料的马儿给她，罗雪兴高采烈的带着马儿来找我们玩，那只马很好看，浑身金光闪闪的，还有长长的毛可以编成小辫子。
我心想她反正是傻子，自作聪明从家里拿了一个一个很大的旧钟想要跟她换马，那只钟早就坏掉了剩下个钟架子在，我在罗雪面前将那个钟架子编的万分神奇，罗雪果然动了心，说要跟我换。
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但又怕事情被罗雪妈妈知道，只得让她告诉她妈妈马儿丢了，千万别说跟我换了钟。
我觉得自己挺聪明的，但是却忽略了一点，罗雪是会抱着大钟回家的。
果不其然，当她妈妈问到钟是从哪里来的，她不打自招的承认了是我跟她换了。
那天傍晚她妈妈带着钟找到我的奶奶，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说我骗罗雪的玩具，在奶奶的打骂之下，我只得将马儿还给了罗雪。
从那天开始我讨厌罗雪，我们家给你家捐了钱，你连一匹马都舍不得给我，过分！
我在村里的小伙伴中起哄，说罗雪说话不算数，到处说她是傻子，让大家不要跟她玩，谁要是跟罗雪玩了就是跟我作对。
我故意充当着村里同龄人中的“老大”。
看到罗雪来了我便会大叫傻子，其他人也会一起跟着我叫，罗雪委屈的哭说她不是傻子，但是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傻子的话。
罗雪不再活泼，性格越来越古怪，有的时候我能够听见隔壁传来她又哭又闹的声音，仅仅听到声音，却不知道为什么而闹。
有的时候我很同情她，可是一看到她，却又想欺负她。
她是不是傻子于所有人而言都已经不再重要。
上学之后，罗雪的家长跟村里的老师说了罗雪的情况，老师点头说一定多加照顾并且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让我们重点照顾这个：特殊同学。
大家都很照顾她，谁也不敢惹她，谁也不敢跟她玩。
罗雪的精神的确是变得不太正常了，她妈妈说，她这么大了还在在床上拉屎撒尿，邻居说，她把他们家孩子打哭了，把鸡追的不见了。
她成为所有人厌恶的对象，直到她再次出车祸。
一次与拖拉机相撞，罗雪再次进了医院，医了大半年才正常走路。
不得不承认她命大，两次车祸她依旧安然无恙，依旧能够站起来被所有人欺负，受老师看弱智般的眼神，同学鄙夷的眼神。
第二次车祸康复后，她不再抑郁反而自娱自乐。
是的，她被撞傻了，被撞昏头了，但她还是和我在一个班念书，我时常能够看见她。
她独来独往的，但是当你找她说话的时候她会笑，就算你骂她，她也会笑，她一点没有长大，眼神永远如孩子般清澈。
村里有人女人叫王凤，属于不干正事的那种，看着罗雪傻乎乎的脑子有不好使，就骗着罗雪想带她去干不正当的交易替她赚钱，后来被罗雪妈知道了，将王凤和罗雪全都追了回来，一顿暴打，不仅仅是打王凤，连着罗雪一起打，打的她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感到万分惧怕，心里暗自庆幸自己是幸运的那一个，虽然家庭不富裕但是还算健康。
众所周知罗雪的事，罗雪的成绩数十年如一日的倒数第一，瞧不起她的人亦是数十年如一日的瞧不起她。
初中毕业之后罗雪便被她妈嫁了出去，据说嫁给了一个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的男人，总而言之也是不大正常的。
罗雪不是块念书的料子，她不能像正常孩子念完书之后打工。
得知此事，我心里有股淡淡的惆怅，但依旧安慰自己说道，她能够有现状，算是功德圆满了。
前些年上高中时，偶尔回家能够看到罗雪在娘家，她抱着孩子坐在马路边上，清澈的眼神中带着几分茫然，偶尔跟着孩子后面撵一撵，摸摸狗，捡捡鸡蛋。
表姐回来看到了罗雪，眼神错愕，“这个哈儿都嫁的出切呀？”
“别个现在嫁了人生了娃儿斗不哈了，莫乱说！”奶奶道。
奶奶的意思是说，罗雪生完孩子就不傻了，突然间就正常了。
可是世界上，突然一般都是针对于坏事而言，哪有什么突然的好事。
我从罗雪家门口路过碰到她的时候，她会叫小的时候喊我的小名，这让我觉得无比亲切，心里对她的愧疚更是增加不少。
分娩让这个出两次车祸的女人总算摆脱了“神经不正常”的流言，我为她感到高兴，同时又有些惋惜。
一个人的生命，在还没有开始，便已经结束在了那个生她养她的地方，了此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