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园北面的那条河,村人叫做北河。河北边的村子却都叫它南河。其实它有大名,写出来也不失气派,那就是“大沂河”。很久以前,这条河或许曾大过,气派过,现在却只有满河床的杂草,暴雨季节的一线细流,偶尔还可以看见一两只飞鸟,从草丛直飞向河边树林去了……
小时候一直想知道它是从哪里流来的,为此不止一次地问过祖母。祖母说,当然是从我们老家来的了。老家我知道在哪里,不就是水库那里吗?逆着这河往上流走去,过几个村庄就到了,似乎并不远,怎么能算一条河的长度呢?我坚信它是从更远的地方流来的,我们老家不过只是它流经的一个地方而已。祖母只好说,你舅老爷家那里就有这河了。我还嫌不够远,祖母便说,你姑奶奶家那里吧……我只知道姑奶奶家很远很远,不知道具体有多远,但那里就是这河流的源头吗?我还十分怀疑,想知道再往前、再往前是哪里。祖母给不了我要的答案,也许她以为这不过是小孩子好奇地随口一问罢了,转身睡去。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用有限的想象描绘这河流的风景。
春末夏初,太阳光一天比一天毒了,不上学的日子,早饭后去河边洗衣、玩耍,是每个小孩最喜欢的事。河水洗过的沙滩很干净,阳光下一片白,正好可以晾晒衣物。还没到暴雨季,水面不宽,水也不深,大人丝毫不担心我们的安危。就是站在水中央,水也不到膝盖。小孩都喜欢玩试胆量的游戏,看谁在水里站的时间长,一开始大家都郑重其事,感受着水冲击的力度,等到脚下的沙子被冲走,便笑着叫着,假装自己快要倒下来一样,赶紧跑回到沙滩上。洗完衣服,洗干净脸盆,玩水,捉鱼虾,清澈的水中游鱼很少见,更别说捉几条了。有时能在水边遇到几只小虾,透明的身体,长长的须,好像从齐白石老爷爷的画中游出来的。大家怎么舍得逗弄这么可爱的小生灵呢?就是抓到了,也会再放回水中,让它们自由游弋。
有些时候,这条河完全断流。夏夜里,村人们便去沙滩上乘凉,听老爷爷讲故事,天上的神仙,山中的怪物,邻村的逸事……伴着徐徐凉风,星斗闪闪,孩子们一面紧张地追着故事,一面还担心上流会不会突发洪水,我们能不能快速跑回岸上。故事听了许多,洪水却一次都没有突然到来。
听说很久以前,这河曾爆发过很大的洪水,两岸都筑堤设坝,唯恐洪水淹没本村农田,甚至还因此动了干戈。我记忆里的洪水也有几次,却小的多了,上流水库放水会提前通知。有一年,说是要发大水,父母把粮食运到了亲戚家,也不过只到了桃园后边的树林,离村子还隔着一段距离。小孩跟着大人去看水,黄色的水流滚滚,夹带着泥沙和被冲掉的花生等植物。洪水淹没小桥,过河只好走西边的另一座桥。也不过三五天,水就退下去了。老爷爷说,这条河叫漏沙河,无论多大的洪水,铁拐李把拐杖放水里一搅,水就立刻漏下去了。孩子们听得目瞪口呆,无不佩服这铁拐李的神功。
水库开闸放水,总能带来些大鱼。父亲自己动手织了两个小渔网,每逢水变小时下河,常常能捉到一些草鱼、鲶鱼,与所得相比,网鱼的乐趣要远胜于吃鱼。小孩子还要等到水更小时才能去玩,浑水流净,恢复一河清流,大家大着胆子从河中间的高压线底座上往水里跳,享受着一次次身体与流水的撞击。这条河水流很平稳,至少流经村子的这一段水深一致,孩子们下河玩耍,除了被晒黑了不会有别的损失。
后来,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上流开来了挖沙的船,河水变得极其浑浊,有人开始用电网电鱼。没多久,桃园后面也成了沙场,挖掘机也开了过去。白净的沙子被运走了,留下来的是泥地,不再适合纳凉玩耍。看似平静的水下,不知何处隐藏着挖沙留下的大坑,这河给一些人带来了利益,也给一些家庭带来了沉痛的记忆。于是,它变得狰狞起来,不再是乐园的模样。洪水也不来了,人们开荒种田,河堤上,河床里都长了庄稼。秋天,水边上能摸到很多龙虾,也不知道几时从哪里游来的。
七八年前的秋天,和几个弟弟重走河堤。桃园后面的堤坝极高极陡,俯视河流,只有几个大水洼而已,别说濯缨了,连脚都不能洗了。我们从河堤上滑下去,在长着杂草的干枯的泥地上漫步,多少遗憾与怅惘油然而生。小表弟随手扯了半根玉米秸,拿打火机点燃了,说:咱们也来传火炬吧!这一声将我们从童年的梦中唤醒,秋风里长河落日圆。
现在,我不再想知道它来自何处,只想明白它去了何处。一条孔子都曾游玩过的河,怎么能说没就没呢?这两年,一条依河而建的大马路建成了,连接着城市和孔子出生地,小镇与时俱进地改了名字,火速加入到生态旅游的行列。再回家,已不能辨识这路北边的小河。桃园东边的山上建了个山庄,听说水库那里即将矗立起一座73米高的孔子塑像。也许不久之后,小河也将以全新的面貌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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