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祁先生

民国二十六年春天,我从北平来到杭州,进入杭州国立艺专学习美术。在那里,我第一次遇到了祁先生。

那是在第一节国画课上,上课铃刚响过,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走进了教室,讲台下忽然传来了低低的嘘声。那人三十岁上下,穿着一身半旧洗褪色的灰蓝色褂子,面孔苍白,头发不长,却乱糟糟的,一副沉重的圆眼镜架在鼻梁的半中腰,然而胡子却被刮得干干净净,有几分落魄且怯懦的意味。

我是插班生,不明就里,忙问旁边的同学这嘘声的缘由。这才知道,这个祁先生家世复杂,有一个在满洲国为日本人做事的父亲,又有一个日本母亲,未娶太太。早些年他曾在日本东京帝国美术学校读书,回国后却不知为何离开了沈阳,碾转到了北平卖画为生。那个年代,怎么会有普通人有闲情买画,他的日子穷困潦倒,无以为继,幸而最终遇到了懂画的人,资助他在北平办了一场画展,从此一鸣惊人。

民国十七年,国立艺专在杭州成立,他在一位国画大师的推荐下,南下杭州,被聘任为艺专的国画课教授。这位先生兢兢业业,从来未出过任何过错,只是在为人和讲课方面有些不合时宜的迂腐。当时的学校招纳了一大批留过洋的教授,思想风气开放,教授之间,甚至学生之间,对国内国际形势也都是各执己见,常常有一言不合争吵起来的。只有他一言不发,每天邋里邋遢,上课下课,批改作业,每逢有人问起,总是诚惶诚恐地一笑,唯唯诺诺地攥着衣角,仿佛总是怕自己被牵连其间。时间长了,便有思想激进的教授开始瞧不起他,偏颇地将对日本人的厌恶发泄在这个可怜人身上,冷嘲热讽在所难免。渐渐的,学生们竟然也开始瞧不起这位先生——几年之间,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奇怪的小丑,只有他自己仍不自知。

不过平心而论,他的确是一名丹青好手。听说他曾经为了完成一幅巨幅山水,把自己足足在宿舍里关了一个月,常常废寝忘食,隔壁的老教授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每日为他送去三餐。据说后来那幅画被藏家高价买了去,后来几经辗转被英国皇室收藏。

令人失望的是,他显然不是一名合格的教育者:低沉乏力的语调,嗓音微微颤抖,有时还会尴尬地破音,缺乏自信得紧。他总是一只手拿着课本,另一只手紧紧攥住桌脚,仿佛在极力避免摔倒一样,看起来像是一个可笑的小脚老太太。

这一年夏天,在举校庆祝建校十年校庆之际,发生了一件非比寻常的大事。公历七月八日,《大公报》头版赫然刊登着一行触目惊心的标题:卢沟桥中日冲突,日军炮轰宛平县城。不出一日,中日开战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

一时间,学校中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紧张的氛围。一部分学生开始收拾行囊准备返乡,而另一部分学生则随时准备奔赴战场,为国效命。我收到了家里拍来的电报:“一切无恙。”从此完全失去了家里的消息。于是我每日晨起第一时间买来报纸,头版的战况紧紧牵动着我的心。

这时,一部分教授开始停课,每日的授课内容由绘画变成了抗日救亡,有几个较为西式的教授,带着学生上街作抗日宣传画:硕大的鬼子头上,用鲜红的颜料画着一个大大的叉,生动又解恨。而这边的祁先生却依旧上课下课、批改作业,对战争的消息似乎充耳不闻。起初几天,有个别学生拒绝来上他的课,后来的情况竟然发展到令人尴尬的地步:有激进的学生开始在私底下称他为“日本腿子”。那段日子,总能见到在课堂上一脸尴尬的祁先生,有时像是被学生责骂了,红着脸,攥着衣角,站在讲台上手足无措。

八月,日军上海派遣军开始进攻上海,且日益增兵,学校里开始掀起新一阵的恐慌,这一次的恐慌不同于以往,这种不安的情绪是如此真实,并且迅速地席卷了整个学校。开始有个别教授陆续离校,常常是今日上完课第二日便远走香港。然而祁先生还是一如既往地上课,他的姿态着实惹恼了不少学生,甚至有学生往他的宿舍门前泼油漆,触目惊心的红色,就像是一地鲜血。他也只是尴尬地笑笑了之。

直到一日,国画课上终于不见了祁先生的踪影,学生们心照不宣:这位国画先生虽教授中华艺术,但骨子里到底流着一半日本人的血。战火连天,这位平日怯懦无比,且对战争毫无怜悯之心的“日本”先生,自然是回他的满洲国去了。

日子还是一天一天地过,战争的氛围越来越浓。上海方面节节败退,战争使更多人流离失所,报纸上整版整版都是寻人启事。直到当年的十一月十二日,上海沦陷,日军登陆金山卫,杭州危急,整个学校不得不开始撤退了。于是剩下的一百多名师生,在林风眠校长的带领下,首先到达了诸暨吴墅,未及十日,日军逼近杭州,学校决定继续西迁,又到达龙虎山天师府。在天师府里,我们恢复了上课,也算度过了一段相对平稳的日子。我也抽了空给家里写了信,能不能寄到就全凭运气了。

此时距离祁先生离开已经有将近三个月了,就在我们将要淡忘掉他的时候,一件事情彻底打破了这短暂的平静。

有一天,那个当年在他作画时为他送饭的教授,在讲课时忽然停了下来,沉默了几秒,然后问我们:“你们知道祁先生去了哪里吗?”

讲台下立刻有人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老教授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自从上海陷入战事,祁先生每日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便是阅读报纸,目之所及满是死亡与流离失所,眼泪满襟。无奈他天性不善言辞,又因幼时受过惊吓不喜与人打交道,常常被人误会指责却无力还口。他常常感叹,国家之难,匹夫不能免于其外,于宏大的民族危难之中,常常能窥见人的怜悯之心。他当年从东京归国,便因理念不同,与父母一言不合独自出走北平,宁可卖画为生都不愿再回到欺世盗名的所谓“满洲国”。如今战事终起,他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于是他决定弃笔从戎。”

讲台下立刻安静了下来。几秒之后,学生们纷纷窃窃私语。

“当他告知我这个想法的时候,我也被他吓了一跳。”老教授说:“不过平时木讷的他,此时却忽然开窍了。他委托故友安排,几番周折,终于成功混进了第八集团军。”

“第八集团军?那不是在战场上的部队?”我惊讶道。

“是啊。”老教授说:“一个拿了二十几年画笔的人,现在竟然端起了枪,你们说可不可笑。”但老教授的脸上分明没有笑容,反而是深切的沉痛。同样的表情也出现在了学生们的脸上,上海沦陷了,日寇的轰炸机炸碎了每一个学生的企盼。

那一天,我们所有人都沉默了。仿佛一个巨大的石头压在心上,浓重的愧疚笼罩在我们的头顶。

我们深刻地明白,这个国家所罹受的灾难,本就是我们共同承受的痛苦,根本就没有希望,却偏要创造出希望来,那么就缺少不了这些人:他们从来不曾抱怨和仇恨,从不辩解、从不愤怒,然而他们的心中自有一片天地。面对危难,有一些人选择了逃离,他们是社会的精英阶层,却不能担承担起与这荣誉同等的责任;而另一些人,却在这个时候默默地扛起枪,然后撑起了这个国家最后的希望,让这个国家庞大的身躯不会倒下,他们是这个国家的魂。

杭州艺专全体师生几经辗转,最终于1938年初到达湖南沅陵,与北平艺专合并,个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祁先生,他或许已经阵亡了,但我仍温柔地企盼他还活着,并且在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如他所愿的那样,安安静静地作一辈子山水,将这个国家的所有宏伟江山都画于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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