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守,不分离,在一起
(1)走廊里传来家属们熟睡的鼾声。阿弟在地铺上也睡着了。我却丝毫没有睡意。
沿着熟悉的走廊继续往前走。拐过弯又到了那一方,通透明亮宽阔的小世界。
站在通透飘窗前,望着远处星星点点,不由得满目惆怅。这揪心缭乱、寂寞煎熬的黑夜,你赶快得亮了吧!也许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明天。
今晚是我父亲在重症监护室最后的一个夜晚。
小侄女陪着母亲回家了。我和阿弟依然相依相伴,坚守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前,守护在距离父亲最近的地方等待。
忽然,一首熟悉的小声哼唱在耳边响起: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
这是美丽的祖国,
是我生长的地方。
哇!夜半歌声是谁在哼唱?简直太好听了,在这寂寞安静的夜,可惜只哼唱了一小节就中断了。
这可是我父亲平日里最喜欢听,最喜欢唱的红歌曲。
我得找一个离我父亲最近的地方让他听得见。不错,就是那扇封闭得严严实实的门窗,让我能听到父亲勇敢而坚强的那颗心跳。
“老爸,您现在能听得到吗?女儿现在就给您唱”。
我双手摁住自己的胸口,却哽咽了好半天,喉咙像是被堵了东西一样,连一句都唱不出来。
泪水止不住的流,想起了那一年父亲生日,想起了父亲唱的那首好听的歌,想起了我们唯一的全家福照片……
记得吗?那一年,您最疼爱的外甥结婚了。在您的生日宴后,我们全家人游览了南湖公园。
老爸,您可喝了不少酒。整个人看上去精神抖擞,红光满面。走了那么远的路,就是不让人搀扶。您的外孙怕你累着,劝你坐下来歇一歇,你就是不听。
老爸,您高兴的咧着嘴,自己用手打着拍子,唱了您最喜欢的那首歌《我的祖国》。虽然您唱的磕磕绊绊的,听不大清楚,曲调也早已跑偏了,可您那一天开心的像个老顽童一样。一直咧着嘴的笑呀!笑的那么
老爸,你真棒。那是您患病近二十年以来女儿第一次听到的最真诚,最好听,最难忘的一首歌。
“爸,原谅您的女儿,她今天真是没出息,她说话不算数。她光知道流眼泪,却唱不出来您最喜欢的那首歌《我的祖国》。
爸爸,我爱你!真不舍得您。
(2)第二天,母亲一大早就来到了医院,看上去状态还算不错。
母亲说,她今天要陪我父亲走完最后一程,她要守护在父亲身边;她要亲眼看着父亲离开这个世界;她要亲自跟我父亲做最后的告别。
能感觉到母亲说这些话时,她心里很平静。这是她几天来左思右想,非做不可的一件事情。
这几天,可把母亲累坏了,她那弯曲的脊背更加凸显了。打心眼里,不愿意让母亲过于疲惫和伤心,可我这个女儿又做不了她的主。
母亲说:我跟着你爸风里雨里,走过了五十多年。可你爸这辈子从不会说好听的话,也不会哄我开心。可我觉得你爸对我就是好,心眼里踏实。
有一天,我在你爸病床边坐着,你爸对我说:“老童啊,你对我真好。”
我就问你爸:“老张啊,我咋的对你好了”。
你爸嘿嘿一笑说:“你真好”。
我又问你爸:“我怎么好了”。
你爸还是这句话:“你真好”。
母亲说,别看你爸这辈子只会说这三个字儿,这三个字儿,我听着特别舒服,也特别踏实。
今天你爸要走了,我得守在他身边。他最踏实,我也踏实。
没有华丽的词藻,没有最浪漫的事儿,只有发自内心最真诚的表白,这就是我的父亲。
一句“你真好”,诠释了父亲这一生对我母亲深深的眷恋和挚爱;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铁骨铮铮硬汉下的细碎柔肠。
母亲就这样静静的守候在老年科的病房,盼望着……等待着父亲从重症监护室安全平安的归来。
(3)我和阿弟在重症监护室门口,等待签字办手续。把能想到的细节和意外,防护以及不可预测的每个环节都捋了一遍。尽可能做到万无一失。
阿弟的朋友同学早早都过来帮忙,各就其位。整个转移过程几乎是一路畅通,所有的电梯口,第一时间要把控好。
从六楼,五楼,四楼,三楼,二楼,医护人员紧跟者我父亲保驾护航,偌大的氧气球不停的上下按压着。终于平安到达二楼的老年科病房。
最让人惊喜和意外的是,父亲刚挪到病床上,他突然睁开了眼睛那么明亮,温暖。他嘴唇动了几下,似乎想说话,却没说出来。
我面对着父亲喊:“爸,爸,我是莲儿,看到我了吗?”我用手在父亲的眼前晃了晃,发现他眼睛是不动的。
母亲走过来弯下腰,凑近父亲的耳朵:“老张,我是老童,听见我说话了没?”
眼瞅着父亲的一颗泪珠滚落下来,他的左手也动弹了几下,我上前一下子握紧了父亲的手。高兴的冲着病房外面的阿弟喊。”锦辉,锦辉,快过来”……
当父亲整个转移交接手续完毕之后,我的堂妹也赶到了病房。一台崭新的呼吸机推到了父亲的病床前。在老年科的医护人员和我堂妹的帮助下,父亲终于在下午的一点多,插上了呼吸机。
时间就是生命。距离那个死亡魔咒还有不到两个小时。
耳边想起重症监护室主治大夫的猜测,说:你父亲最多能撑到了下午的三四点左右。
我在想,父亲能创造生命的奇迹吗?哪怕是延后两个小时。
(4)这是一幅怎样的感人画面?
洁白的病床上,躺着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一个在病床的那一头,一个在病床的这一头。
父亲那冰冷、麻木、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脚,被揣在母亲温暖的怀里。母亲紧紧的搂着、抚摸着、按摩着、念叨着。
而母亲那双温暖的脚,则轻轻地搭在父亲那只有感觉的左手臂上。
“老张啊!不怕,我就在你身边。一直陪着你。不怕哈!”
听见了,真的听见了,父亲的手指又动弹了。眼睛慢慢的睁开又闭上。一颗泪珠滑了下来,不舍啊!真的不舍。
这个感人心碎的画面,被站在身后值夜班的小护士拍下来了。谢谢你,拍下了这珍贵的照片,成为我永恒的收藏和纪念。
四点过去了,父亲打破了这个死亡魔咒,七点过去了,父亲那颗勇敢而坚强的心依然跳动。
到了晚上十一点,我的小姑、大小姨都赶过来了。可是父亲的身体渐渐透支被消耗尽了。排尿管里几乎没有尿液。身体膨胀的速度惊人,分分秒秒以肉眼可见。
漫长而寂寞的黑夜降临了。病房前的东西南北走廊,站满了前来为父亲送行的亲人们。
时针在一分一秒的敲击着破碎的心。父亲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父亲的眼睛闭上了。
所有的液体药物停止了,呼吸机关闭了。唯有父亲那一颗勇敢而坚强、永不放弃的心,依然在匀速的跳动。
我知道,父亲还再跟死神做最后的较量与抗争。他有太多的不舍,太多的眷恋,还有太多的遗憾。
哇!老爸忽然竟然又睁开了眼睛,是回光返照吗?是那么亮。我轻轻的抚摸着父亲的脸颊。
不愿意让父亲受罪了,愿意让他安详的离开这个世界。可是一个奇迹接着一个奇迹的发生了。
父亲他不舍得离开,有无数的牵挂,萦绕着他的心。母亲紧贴着父亲的脸:“老张啊,咱们回家吧,不受这个罪了。”
(5)阿弟太困了,在医院走廊的躺椅上睡着了。我轻轻的给他搭了一条毯子。我刚要走进病房,忽然“啊”的一声尖叫,阿弟从躺椅上跳了起来,头上的汗滴滴答答,还不停地喘着粗气。
“姐,姐,我刚才做梦了,梦见一只大黑狗的向我扑过来,我用拳头猛的一挡,这个梦醒了。咱爸准保是想见到鹏鹏,鹏鹏他属狗。”
哦!我明白了,父亲有可能等着见鹏鹏最后一眼。
鹏鹏是我的小侄子,也是父亲最疼爱且唯一的孙子。上小学这五年多来,都是父亲亲自接送他上学下学,他与爷爷有着很深的感情。
那一年小侄子刚上初一,寄宿在全封闭学校,学习非常紧张,一个月才回来一次。眼下正赶上期末考试复习,怕影响鹏鹏学习,母亲本不打算让他回来。非不得已是绝不会打扰孩子。
计划总是赶不上千变万化,立刻开车去学校接鹏鹏,一点也不能耽搁时间,把这项艰巨的任务交给弟媳。弟媳一通电话打到学校,年级领导、班主任、宿管等环节一律放行……
漫长的等待夹杂着不安。我贴着父亲冰凉的脸颊,对父亲说:
“爸,爸,待会儿你孙子,鹏鹏就从学校过来了,你一定要挺住等着他。
“咚咚”的脚步声响了,越来越近。一个满头大汗的少年走进了病房:
“快点儿,鹏鹏赶快过来,爷爷等着你呢?”
懂事的鹏鹏走上前,一把握住父亲的那只左手,紧紧的握着:
“爷爷,爷爷,我是鹏鹏,我回来了,我回来看你来了。爷爷,爷爷,你是警察,你是军人,你不能认输,你快站起来呀!我求求你了,我还要给你掰手腕,我一定能赢你……呜呜……爷爷……父亲深深叹了一口气,那只手紧紧地握着鹏鹏的手。
在场所有亲人都落泪了。我们回家,我们不再受罪了,现在就回家。
母亲平静的给值班医生说:“撤掉呼吸机,让他爷爷平安的走吧。”我身后的刘医生正盯着生命监测仪。
“老爷子真是个奇迹,所有液体停了将近4个小时,呼吸机关闭了,可他的心速心跳始终非常正常。”
不做任何抢救措施吗?”母亲默默的点头。
“爸,爸。我爱你老爸,我们永远的爱你,我们在一起,不分离。”这是我这个女儿对父亲最后一次真诚的表白,一个字一个字清晰的说给父亲听”。
呼吸机终于澈掉了,生命监测仪瞬间画成了一条直线。哽咽声、哭泣声、弥漫着整个病房。
再见了,我亲爱的老爸。
2019年6月12日,早晨6点12分,我父亲走了,安详的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这个其乐融融的家——今生的缘,永恒的爱……
半个小时之后,殡葬服务的安排一切就绪。
让我这个女儿没有想到的是,母亲却偏要跟随我们,一同前往殡仪馆送行,她执意要再送父亲最后一程。
长相守,不分离。送一程又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