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来的穷亲戚


这天晚上,张顺又加班到凌晨了,他回到家疲倦地倒在床上,手机上面有两个未接来电,是母亲打过来的。还有一条未读信息。

她说:你怎么又不接电话。国庆节回来吗?你表弟昨天过来看我了,你要方便,給他寻个工作吧!

图片发自简书App

张顺把手机关掉,拉过来被子盖在头上面,每次他想事情的时候就会这样。

他的抽屉里有一张跟母亲的照片,那是刚搬过来时,她过来看他带过来的,现在想起来,她好像也只来过一次。

照片是很多年以前在公园门口拍的。隔着照片他都可以感觉那种不悦。因为他们僵硬地站着,身体几乎没有接触。

也许别人看不出来这种不悦,会以为那只是一个少年特定阶段的羞涩。可是每次张顺看到那张照片,都能回忆出当天的所有细节:他穿着的那件格子衬衣袖子有点短,耳朵后面的肥皂泡没有完全洗干净,带着涩涩的不适,母亲指责他速度太慢,影响了集体行动……

在这张照片里,他不由自主地看出了自己的拘谨,费力和不耐烦。他看出了只是因为遗传上的义务,这两个人才待在一起的尴尬,他们已经注定了要让对方感到困惑与失望,不管哪一个,都要为了自己的面子,去反抗另一个人。

这就是他的母亲,他默默地回想着,缓缓沉入梦乡。

张顺跟母亲住在一个城市,所以没理由在国庆节这么长的假期里不去看望妈妈--她一个人把他拉扯大不容易。很多人都是这么说的,你妈妈真的很不易,你以后要好好孝顺她。说这个话的时候,大家都带着语重心长的口气,好像隐隐看到了他的不孝和罪恶。

他是做过一些罪恶的事,小时候跟母亲极度冲突又被迫隐忍时,他每天晚上都会对着她的照片说“你死了该有多好啊!”

但是母亲并没有因为他的诅咒遭遇什么不幸,她甚至连个喷嚏都没有在他面前打过。

此时她好好地在厨房忙碌,戴着那副年代久远的金丝眼镜,偶尔玻璃后面的眼神依旧带着他熟悉地指责扫向张顺,你怎么不把鞋子擦干净?

她是个严苛的人,进门换拖鞋后必须将外面穿的鞋子擦干净摆放整齐。这个习惯从他懂事开始到现在都没变过,在青春期的时候他曾经反抗过这个规则,但是母亲总是轻轻松松赢了他。

张顺把鞋子擦干净放门口,母亲已经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饺子到饭桌上。

她盛好放到张顺面前,说,趁热吃吧!张顺心里微微漾过一阵暖意,却张口客客气气地说了一句,谢谢!

是的,母亲是个中学老师,她懂得所有文明人类该具有的涵养跟克制,却没教会张顺张开怀抱,无羞无躁地表达自己的情感,比如哦,我爱你之类。

“那个,你表弟过来看过我几次。”她拿手指着一袋子板栗说,“你看,这是他上次带给我的!”

“你方便的话,帮他介绍一个工作,苦点累点没事,他一个腿脚不便的人,找活不容易。”

张顺连连点头,他眼睛埋进碗里,碗埋进胸里,不敢看母亲的眼睛。

他是二十年前年的夏天见到表弟的,当时他十二岁。母亲去车站接过来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她说他叫张勇,是老家的远房表弟。家里出了点事,过来这边跟他一起过假期。

你也好有个玩伴呀,她这样说。

张顺没有回话,他一向不在母亲面前发表意见的,因为母亲的民主只是做出的表象,该怎么样他是没有能力去影响她的。这个事实他早就看清楚了。

只几天,他就从街坊邻居那隐隐约约听到了这个表弟的状况,他有个长他几岁的姐姐被人奸杀了,父母忙着跟凶犯家打官司,无暇顾及,将他委托給妈妈照顾。

用妈妈的话说,从她嫁过来到这个城市生活,已经过去了很多个年头,她一直没有回老家看过。

“我得照顾你,”妈妈说,“我已经很多年不回去了,但是我欠着老家人的情义呢。当初我读书的时候,他们家借过钱给我,你懂的,人要知恩图报。”

“嗨,你有没有在听呢。”她接着又说,“你表弟。张顺。你一定得对他周到点儿,因为他家里出了点意外,他还小不太清楚这些事。”

在接表弟过来的头一晚,他们有过这样短暂地沟通。母亲是个要强的人,她决不允许不能偿还的情义发生在她身上,所以时隔多年后,这个家里遭遇不幸的小少年成了她的义不容辞。

她在别人眼里是个好老师。张顺小时候去上学,走在路上,妈妈从来不牵他的手。别的母亲都和自己的孩子手拉着手送他们去学校,可张顺的妈妈不。她说她怎样对待别的学生,也就必须怎样对待他。

她迈着大步走在前头,臂弯里挎着一个褐色的单肩包,双手抱着一叠教案或者作业本。张顺拼命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书包跟餐盒,追着她的脚步,一路踉跄。

在教室里,他总是坐在后排。母亲说,如果把最差的位子給其他孩子,人家会说她假公济私。张顺记得母亲站在黑板前的样子,记得她怎样只需刀子般的一瞥,便可牢牢钉死某个淘气的学生,那眼神就像弹弓里射出的石子,带着外科手术般的精确,一下子击中目标。她还能把你活活劈成两半,不靠别的,只要一黑脸,或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

但张顺从没有真正地理解,甚至现在也没弄懂,她这种性格到底是天生的,还是出于必要而后天习得的,因为她结婚才一年,丈夫就死了,撇下她一个人把张顺拉扯大。

但是,这个突然闯进他们生活的表弟不一样,张顺跟他的关系就如母亲跟他的关系,这种不对等让他牢牢掌控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张顺,快过来跟你表弟打个招呼。不要这么没礼貌。

母亲拽过来那个男孩子,让他站在张顺面前,他显然也在这种强制的交友热情中无所适从。

张顺看见了,那个脑袋微微僵硬地点了一下。 “你好。”他粗声粗气地答道。空气在波动。一股电流。张顺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电到了,一半是激动,一半是恐惧,在他的体内猛然迸发,升腾,盘绕。

他瞪大了眼睛,意识到了,有一个奇异而伟大的想法正从他的脑子里缓缓走出来:他要破坏母亲的计划!他要让她永远欠着一份无法偿还的情义!

他忍不住咧嘴笑了,那个黑瘦的小男孩似乎被他感染,也露出羞涩的笑容。母亲在他们的笑容里松了一口气。

母亲要把他安排到张顺的卧室睡觉,张顺坚决不肯,他的不肯就是等母亲睡了后,独自穿着睡衣坐在客厅沙发里,像一座雕塑,不说话也不表示激愤。

表弟缩手缩脚的站在他卧室门口看着他,他夹着肩膀,膝盖微微弯曲着,就像天生就带着卑贱基因的小奴。

张顺不肯去睡,男孩走过来,离他还有几步远的时候,他有点犹豫地停下来。张顺头也不转,气也不出,他要无视这一切,用他的沉默表达自己延绵不绝、波涛涌涌的抗议和愤怒。

男孩忽然坐到地上,他就像一只小狗一样坐下来,瞪着两只黑漆漆的大眼睛看着他,然后慢慢萎下身子,把自己蜷成一团,躺到地板上,睡下来。

他用这种方式告诉张顺,他不会去侵占张顺的卧室。

第二天早晨醒来,男孩站在了张顺卧室门口,他假装刚起来的样子,傻乎乎地对着母亲笑。母亲摸摸他的头,张顺被这个动作刺着眼了,她从来不曾对他表达过这样的亲近。

她问,你昨晚睡得好么?

张顺盯住表弟,紧张得绷紧了身子,男孩笑着点点头,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张顺,露出一个你我拥有同一个秘密的默契和亲昵,然后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但是张顺不会就这样被他打败收服的。他努力用挑剔的眼光在男孩身上来来回回地走,想找出点憎恶来。这个孩子确实也太禁不起挑剔了。

他身上的衣服很不合体,裤子离脚面吊出几寸高,他身上虽然让母亲拿肥皂洗了好几遍,但还是散着一股诡异的味道,还有那牙齿,他来这以前长这么大都不刷牙的么?

母亲让张顺跟表弟一起去买菜,她是有意这么做的,奇怪,大人总觉得同年龄的孩子就一定会成为朋友,就好像把一对男女关在一起就一定能产生爱情一样。

现在的张顺当然理解她的做法,她这些举措里总是带着高高在上的施舍。就像她总是会在张顺面前提前,我一个人很辛苦拉扯你长大一样。人们到头来总是让她感到失望,张顺也如此。他们无法偿还自己欠下的债,无法以她希望的方式偿还。

当然,母亲得到的安慰奖就是居高临下的无情的满足,将自己置于具有战略优势的高位,随意地对别人做出判断,因为只有她,才是那个人人负我,我不负人的人。张顺的叛逆和反抗让她悲情的色彩愈加浓厚。

走出门,刚到达母亲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时,张顺就快步往前走,不再顾及身边过红绿灯都畏畏缩缩的表弟。

他们穿过拥挤的菜市场,从一些农民身边经过,这些人在张顺眼里长得都一样,晒得黑黑的,满面倦容,他们凌晨几点就挑着瓜果蔬菜,走过几十里路,在城里人从温暖的床上爬起来之前,挤到集市,他们热切的眼睛盯着每一个来往的人,好早点卖完东西,揣着几张微薄的收入回家。

表弟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他大概第一次看到这么热闹的集市,兴奋得满脸发红。只一会功夫,他就从张顺身边流走了。

张顺在水果摊旁边看到了他,他发誓一辈子不会忘记眼前的画面:表弟精瘦的小身板钻到水果摊贩的板车底下,捻起一个黑掉一半被扔掉的香蕉,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看到张顺在盯着他,他露出刚刷出一些白色的牙齿对他笑了。该死的笑!张顺马上别开脸,装作不认识他,啊,太丢人了。

那一刻他无比懊恼自己站在这个逼仄的集市里,羞耻像蒸汽一般围绕着他升腾起来,这个捡垃圾的少年,是他的表弟。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们是一起的!

张顺朝他吐了一口痰,转身就朝外跑,表弟从地上爬起来,扒开人群追过去,他手里还捏着半根烂香蕉。

好像被恶鬼追着一样,他一路朝家跑去,一直到满头大汗的时候,才发现那个黑瘦的小身影早就不见了。张顺停下来,大口地喘气,他回过头四处张望,还是没看到表弟。这个城市对表弟来说就像个迷宫一样,他甚至连过马路看路灯都不会呢!

张顺在街上溜达几圈,然后慢吞吞地往家走,他一路想了无数的借口,但是母亲是怎么精明个人物?他从来没有赢过她。

是他自己不愿意回来,他在菜市场时候独个跑了,我找了很久,他不出来,也不应我……

你最好给我打住,别找借口了。那样干不合适!母亲严厉地说。她生气的时候就会习惯性地眯起了眼睛,微微扬着头。张顺身体微微发抖。

出去,找他回来!

那天下午,她跟张顺沿着去菜市场的路来来回回走了无数遍,一直到天黑的时候,她们还是没有找到丢失的表弟。一个七八岁连普通话都说不好的孩子,不识路,不记得手机号码,他就好比投进大海的一滴水,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何其困难。

但是最后到底被母亲找到了,她报了警,表弟被车碾碎了半条腿,躺在医院里,所以他们在马路上找不到他。

张顺从来没有面临过这么巨大的事故,他浑身冰凉地跟着母亲去医院,只抬头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那个小身影,就恐惧地快速低头,他记得表弟朝他追过来的情景,是他刻意装作看不到,一路往前跑想甩掉他的。

张顺不敢跟母亲说话,此刻她紧紧抿起了嘴。她盯着我,脸上没有恼怒,而是一种灰心丧气的表情,好像眼前这个儿子耗尽了她的精力。她放弃了。就像一个雕刻家终于丢下木槌和凿子,绝望地面对着一块坚硬的石头,因为他永远敲打不出预想的形状。

他是人,他只是摊上了事,家里遭遇了不幸。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出身的,你也不能。

可你,你让他遭遇了更大的不幸!他这辈子都要毁掉了。被你。我也毁掉了,我这辈子也还不清这个债务了。

母亲颓然地垂下头,他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她如愿地被他打败了,可是张顺感到一股深切的害怕,这害怕让他根本无力去品味跟她博弈中取得的第一次胜利。

张顺,你不能逃避你的良心。

母亲忽然从饭碗里抬起头,她睁大眼睛,深深地攫住张顺的脸。张顺忽然感到一阵难过,因为他从中看到了母亲自身的穷困,她的焦虑,她对孤独的恐惧,对无依无靠,对遭人遗弃的惧怕。

可是他自己,又是怎样的呢?他了解自己母亲,清楚地知道她需要什么,可还是故意而坚定地拒绝了她,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块大陆,一座大洋——或者一个宇宙。

晚上回去,张顺打电话給朋友,问他能不能安排一个清洁工的岗位。朋友满口答应,他不等对方多问,就匆匆忙忙地挂了电话。

表弟过去上班大概一个多月了,他还是没有打定主意过去看他。一直到朋友公司有事约他时,他才期期艾艾地答应过去。一想到要看到那个空荡荡的裤管,他就一阵心烦意乱。

他们在会议室聊事的时候,他显得心不在焉,甚至好几次说错了话,他的眼神不时飘到门口,他想象中会看到一个拄着拐杖的残疾人,他站在门口,瞪着黑漆漆的大眼睛看着他,就像二十年前在卧室门口的那双眼睛一样,它们无声地看着他。

但是他并没有出现。

朋友好像看出他的心思,他解释说,这个清洁工做得很好,每天天不亮就打扫好了卫生,晚上也是等所有人走后才收拾,很少跟人碰面的,要不要我叫他?他就住在工具间呢!

张顺连连摆手,他以为自己应该放心了,可他还有一部分心思期盼着别的事情。也许表弟应该站在他面前,露出一条残疾的腿,他应该一脸不屑,带着满腹的厌与恨,说些幼稚的话,指责他带给自己的不幸。也许应该是喷涌而出的怨恨。也许那样会更好。

正相反,他躲在工具间,他知道他今天过来了,但是他不给他难堪,也从不跟人说他们那一层尴尬的关系,那段隐晦的往事,他无声无息地打发了他。也许更确切地说,这是施舍。他理当如释重负。可它伤了他。他感到了它的重击,如一把斧子劈头而落。

张顺走出办公室,在树底下坐了很久,最后他把那个装着一叠准备塞給表弟钱的信封扔到垃圾桶里,急匆匆地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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