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回答过一个问题:为什么有些不懂诗词格律的人还说的振振有词?还要打破格律的束缚,这是什么心态?
前言
格律是束缚没有错误,诗歌本来就是一种带着戴着镣铐的舞蹈,只是这种“镣铐”有的紧一些有的松一些。
关于题主的这个问题,可以从三个方面梳理一下,分别是:
懂不懂、爱不爱、用不用。
搞懂了用不用的事情,就知道格律根本就不存在打破的这种说法。
一、用不用 是自由
旧体诗在南北朝齐梁以前,都是古体诗,不存在什么格律平仄。
格律诗起源于齐梁永明体,当时的沈约等诗人研究四声八病在诗歌创作中的应用。四声有平上去入,虽然”平仄(唐朝叫做平侧)“这个词还要晚一些时间才出现,但是永明体诗人的作品中,其实已经有了平仄的区别。
四声平、上、去、入被有意分成了平、仄的对立两面,于是诗人喜爱的对仗也增加了平仄相对的意识。
在这以前的对仗,没有平仄的概念,例如谢灵运的《登池上楼》,几乎每两句都对仗,但是注意平仄相对: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
到了齐梁时期,如沈约的《悲哉行》中间二联,都是:平平仄平仄vs中仄仄平平,这已经是五言律诗的对仗了。
旅游媚年春,年春媚游人。徐光-旦-垂彩,和露-晓-凝津。
时嘤-起-稚叶,蕙气-动-初蘋。一朝阻旧国,万里隔良辰 。
诗人们发现一句之中平仄相间更具有音韵之美,于是平仄相间的律句和平仄相对的对仗就渐渐成熟起来。甚至在在南北朝后期已经出现了完全标准的格律诗。
南朝著名诗人阴铿的《新成安乐宫》就是一首五言排律:
新宫实壮哉,云里望楼台。迢递翔鹍仰,连翩贺燕来。重櫩寒雾宿,丹井夏莲开。砌石披新锦,梁花画早梅。欲知安乐盛,歌管杂尘埃。
隋朝时出现了标准的韵书《切韵》,初唐时,黏连的规则被确定,格律诗的规则开始被应用到科举考试中 。初唐的沈佺期、宋之问是格律诗定型的代表诗人,例如沈佺期的这首乐府诗《独不见》就是用七律形式写成的: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实际上,在南北朝后期,诗人们的“格律诗(失黏较多)”占比还高于唐朝。
因为唐高宗以后的读书人必须学会作格律诗可能进士及第,所以没有哪一个诗人不会做格律诗。但是从唐朝诗人的创作可以看出,他们虽然写了大量的近体诗(格律诗),但是他们也很喜欢写古体诗。古体诗的占比甚至高于南北朝后期。
所以,格律诗不存在打破的说法,只有“用不用”的说法。
例如李贺喜欢作古体诗,他的代表作多是古体诗,如《雁门太守行》、《李凭箜篌引》等名篇。李白《静夜思》、《蜀道难》,杜甫《望岳》等等都是古体诗。
李白虽然喜欢作古体诗,但是他也有完全标准的七律、五律名篇,其五律的数量还非常多,其七言绝句也以格律诗为主。杜甫虽然以律诗见长,但是他的古体诗也同样脍炙人口。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杜甫《望岳》)
科举考试考格律诗后,格律诗成了求仕的敲门砖,自然人人都会。但是在文学创作上,作格律诗还是作古体诗,当然是诗人的自由了。
即使 “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 ”的新文化运动先锋鲁迅先生,他的大部分旧体诗作也是标准的格律诗。
从来一别又经年,万里长风送客船。我有一言应记取:文章得失不由天。《别诸弟三首其一》
所以,对于旧体诗人来说,只有用不用的说法。
二、懂不懂 是基础
说完用不用的问题,自然就引出了懂不懂的问题。
实际上,很多喜欢诗词的朋友,并不清楚《静夜思》、《望岳》是不是格律诗,也常见很多人把《长恨歌》当作七律。
如果连这几首作品是近体诗还是古体诗都搞不懂的话,就不存在“用不用”的问题了。而是另一个问题:
懂不懂。
不懂格律的人,99%做不出标准的格律诗,即使一首简单的五言绝句也基本做不出来。除非是学过但是因为大意偶尔出律。
很多喜欢旧体诗的朋友,可能停留在阅读背诵的欣赏者阶段,对于格律没有仔细研究过,因此在试着创作时,往往会犯一些常识性的错误。
典型的是作绝句时,第二句和第四句平仄韵混押。这甚至和格律无关,这只是旧体诗最最简单的基础常识。
因此,如果一点都不懂,而去妄谈创新和打破是一件很草率的事情。
篮球有三秒区,足球有越位,网球有盘点、局点。假如这些基本规则我们搞不懂,就去评价球员表现差、裁判是黑哨,未免贻笑大方了。如果自己一定要参加比赛,明明越位了偏偏埋怨裁判不与时俱进,是不是有点不讲道理。
下面的这张配图估计很多人认识,是那个写《两只蝴蝶》的胡适先生。
两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只,孤单怪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据说这是民国第一首白话诗。但是不要以为胡适真得不懂诗,这些旧式教育出来的文人,做旧体诗是童子功。例如这首留学日记中的五言律《 岁末杂感一律》
客里残年尽,严寒透画簾。 霜浓欺日淡,裘敝苦风尖。
壮志随年逝,乡思逐岁添。不堪频看镜,颔下已鬑鬑
再录入一首《沁园春·题吾邑学子八人合影》:
画里园林,眼中人物,何似故乡?但相逢异地,想看一笑,无端回首,清泪淋浪。酿病轻寒,做愁梅雨,岑寂天涯日又长。还携手,倩写生青镜,图我昂藏。
凄凉对此苍茫,都念我尘寰作醒狂。是人家天上,寄愁长统,回肠荡破,赋恨江郎。不朽功名,群贤事业,努力他年惠梓桑。吾衰矣,只旗亭觅句,绮席飞觞。
他们的创新、突破,是立足于丰富的知识基础上,并不是突破和创新自己根本不懂的东西。
用不用,是自由。但是,懂不懂,是基础,如果不懂的话,暂时先不要提打破的事情,先去学习和了解。
三、爱不爱 莫任性
也有人说只要喜爱就可以了,何必懂那么多糟粕呢。也有道理,是否喜欢是一个人的自由,但是喜欢的方式不同,喜欢的深度也不同。
不能说因为我喜欢,就要小狗吃草、小羊去吃肉吧。也不能说我喜欢这辆汽车,就要天天给他喝茅台。
爱,不是任性。不懂羊要吃草,却说喜欢羊的人,估计是喜欢吃羊肉或者把羊当作宠物玩一玩罢了。
不懂的人,他的爱是打了折扣的。
我们有给小狗选择哪一种狗粮的权利,有给汽车选择哪一种汽油的权利,但是不能违背最基本的规律。
懂的人,爱与不爱也是有变化的。
下图这个诗人大家都认识,他是以新诗《死水》、《红烛》闻名于世的闻一多。 1921年,在清华读书的闻一多曾经说过:
若要真作诗只有新诗这条道走….(《清华周刊》)
但是1925年,闻一多在结束留学生涯回国之前,却写了一首《废旧诗六年矣复理铅椠纪以绝句》:
六载观摩傍九夷,吟成鴃舌总猜疑。唐贤读破三千纸,勒马回缰作旧诗。
回国后的闻一多,在诗坛倡导新格律派,讲究诗歌的“三美”。他在国外开始接触到西方诗学以后,认为有些新诗无疑是鹦鹉学舌,哪里比得上咱们的“唐贤三千纸”呢?
其实西方的十四行诗也是一种西方的格律诗,但是写新诗的人有几个懂呢?这种诗和我们的旧体诗一样,无法翻译出意蕴之美,用另一种语言表达可能会面目全非。
真爱的人,还是要读英文原版才能体会。当然也有诗人如冯至、卞之琳,他们用汉语创作十四行诗,这才是真正懂诗和爱诗的人。
结束语
如果不懂格律,自然就谈不上用不用,当然更谈不上什么改良了。所谓的喜爱也是分层次的。去车展观赏新车是一回事,驾驭和养护一辆车是另一回事。何况有些人叶公好龙,欣赏喜爱的未必是车。
创作什么形式的诗,是诗人的自由。作新诗最自由,作旧体诗规矩就多一些,作旧体诗中的格律诗,规矩就更多。作哪一种诗,就需要遵守哪一种的规则。
想开车上马路就要学习一点交通规则,即使是自行车也要注意走自行车道(不过我们这个城市几乎没有)。另外,并不是知道一点交通规则就是好司机了,马路杀手可能把交通规则背得比我们更熟。
学习诗词创作也同样如此,格律仅仅是打开诗门一道缝而已,里面的世界还很大。
@老街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