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沉

上个月申请了提前毕业。

月初收到邮件,通知我毕业选题通过了,心想下半年得抽时间好好论文了。结果一看时间表,按照提前毕业的时间节点,月末就得交论文初稿。

六月的最后几天,干脆实习也不去了,请假回家脱产写初稿。

一个人在家十多天吭哧吭哧看文献写论文的过程,实在有够枯燥。

于是打开小音箱选了个钢琴独奏曲目单,一边看文献一边小声放。

忘了之前是在哪本书里看到过,听古典乐,有些人会讲究仪式感。

他们会确认环境与心境都是适宜的,设备是得当的,听音乐的整个过程,是完整的,专注的,沉浸的。

还有些人就比较随意。他们可以就把音乐放在那里,当成做事的背景乐,遥远路途的温存陪伴,点燃安静得有些冷清的空屋的一点生气。

我,都会吧。

我喜欢每次怀揣着朝圣般的心境去往音乐会时接受洗礼感化般的沉浸,也喜欢无意间被某段不熟悉的旋律惊艳而不自觉停下手中事时的错愕瞬间。

记得上次那个瞬间,是三月收拾行李时听到的肖邦第三奏鸣曲第一乐章的第一分半钟。

那种感觉,前几天听舒曼第二奏鸣曲第二乐章的时候,又重温了一遍。

浪漫曲开头到变奏都是悄悄地轻轻地走,慢慢滑入耳朵里,没有任何刺激的引人注目元素。

然而就在这个慢慢拖曳的过程中,我感到忽然被击中,一瞬间从纷杂的文献字堆里把所有思绪抽离,凝固在这蜂蜜般温柔而粘稠的走句里。

“一般在(我)这种无心的状态下还能抓住我的,挑出来仔细听会要命的。"

“真的要命。”我说。

上次收拾东西的时候也是。

听到肖邦第一乐章那第一分半钟,翻滚涌荡之后忽如其来空灵纯粹的那一行音符,一瞬间被戳得差点东西都没拿稳。

“舒曼这首只有内田。”

于是我去找了内田光子版本的来听。

第一乐章开头一个滑音引出的有力和弦之后,便大珠小珠落玉盘一发不可收拾。低音部十六分音符连贯着重复着颤抖着,和高音部一起在阴云密布的天空盘旋,摇摇欲坠。

忽而主奏转到了低音部,像是几欲坠落,羽翼与海面险些擦过,渐强的音色像是力竭的低吼,奋力着挣脱漩涡的引力。

一阵暴风将刮地而起,一串高音的八度和弦从天而降得惊天动地。

暴风裹挟着尘埃与雨水,把它抛到了云层之上。片刻的眩晕与宁静之后,自由落体下落般的音阶把它又带回了那个在风浪里逃亡的无限循环。

像是经历了六分多钟的奋力搏击,低音持续颤抖着怒吼着,与高音交织着激烈竞争着,在危险中快速滑行着,在最后把前进加速到极限,三个强音和弦强劲地把这场混战斩断。

接着,就是第二乐章了。

轻飘飘的连跳音忽闪忽闪地,像是黑暗中一点点忽明忽暗的烛光,轻轻地,把主题引入。

主题也是那样,不瘟不火,像爬台阶一样,一级一级地往上走。每走一步还似乎会迟疑一下,小心翼翼地迈出脚来。

神奇的感觉出现了——明明是就这样在蹒跚的步履中不断地升高,但那主题给我的感觉,却是被什么力量拖曳着,一点一点下沉的。

八度和弦的出现,像是稍稍点亮了那片只有烛光摇曳的黑暗。它极力克制着情绪,保持缓慢地一点一点往上推,稍稍渐强之后到达了顶峰。

写论文的时候,就在这一瞬间被这下沉的感觉引得失了神。

最高的那一音小心得令人心碎——

它等了小小的一瞬间,就像是积攒的一点点期待被自己悄悄地否定,再黯然退回到原来的尘埃里。

第一段变奏出现了,主题穿插交织在游荡的弱音附近徘徊,下沉的轨迹仿佛被什么轻轻拨弄着。

像是落入了深不见底的水中,水底自有的生命律动主宰着那下沉之物的何去何从。

那是刚刚风起云涌的那片海吗?

下沉了不知道多久,第二变奏出现了。主题和伴奏开始一同轻轻舞动,像海底缠绵着的水草那样若即若离。

我目光早已离开了电脑屏幕,盯着实木桌子上的纹理出神,心也随着它慢慢下沉——从惊艳到平静,再到一片白茫茫。

这种感觉,我遇到过的。

那几天都睡得挺晚,必须要直到把精力榨干了才甘心合上屏幕。

“诶,睡前跟你说个事儿。”我说。

我是个擅长遗忘的人。

离开一个地方,会忘记更多东西。

新的环境,新的生活,向过往的一切,那些飘飘散散的思绪告别,轻而易举。

离开了很多地方,换过了好几次新鲜血液。

但有些事物就不一样,像一个黑洞一样把所有乱糟糟吸进去。

那感觉,就像一直在疾风骤雨的海面上逆风飞扬,奋力在电闪雷鸣之间穿梭着。

喘息片刻,忽然地被一股温柔而厚重的力量轻轻握住,托起,再慢慢被拉扯到海底。

下沉,下沉。

阴云里射出枪林弹雨般的雨点,骇浪裹挟着的闪电,都渐渐远去。

下沉,下沉。

海底仿佛是没有底的。

它的意识也坠入一片空洞,与这片混沌互相吞吐着。

混沌悄悄吸走它的躁乱,它也在混沌里寻到了久违的平静。

这样形容好奇怪啊。

又像是很累很累的一天,在陌生的城市,准备睡觉,关上灯躺下。

很晚很安静。和千千万万看不到尽头的每一天,没有什么不同。

忽然,远方传来一声渺远悠长的轮船鸣笛声。

人栖息在深夜的市井里,被高楼围剿着,远方的远方还是高楼,是交错的马路和星星点点的路灯。

但微弱、悠长而清晰的一阵阵鸣笛声分明告知着,远方是一片海。

远方是穿越鳞次栉比的高楼,穿越人山人海,翻山越岭的那个远方。

海将这座看不见边缘的城市包围在更广阔的天地里,但是窗外望去却看不见。

闭眼,靠着耳边起起伏伏的笛音去幻想去感知那一片海的存在,它却出现了。 

稠滞的云雾把层层叠叠的屏障晕染得与四合的黑夜相接,将白天翻滚过的嘈杂紧紧封锁在偌大却拥挤的空间里。

它巧妙地穿梭过这层层叠嶂,伴着一阵海风飘飘扬扬地探进窗里,借着那一点点尚未被旅途消磨殆尽的力量,深入那颗被喧嚣浸泡已久的心。

就像一股清泉流过干涸已久的河床,忽然就平静下来了。

鸣笛继而随着轮船驶远渐渐消失。眉头不自觉紧锁,意欲用听觉奋力去追寻它驶离的方向,直到分不清那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脑海里幻想出的余音海通往更远的远方。

这种感觉,真实而又虚幻。

凌晨一点多,半梦半醒地打完这行字发出去,也不知道对方能否听懂这段痴人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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