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杂草丛生,长长的芦草叶,深至小腿,缠绕着裤管,如锯般,一不小心就在皮肤上狠狠划上一道。
大水牛,正低着头,伸出舌头,啃咬着芦草叶,漫不经心地吞咽着。一群牛虻,围着牛,飞来飞去,选好落点,趴上牛身,使劲地啃咬着厚厚的牛皮,吸食着牛的血液。牛抬起头,停顿一下,嘴咀嚼着芦草,耳朵扇动着,扬起尾巴,扑打着可恶的牛虻。牛虻吓得扑飞起来,终于发现牛背牛腹最安全,得意洋洋地,大摇大摆地吸个痛快。
一个小男孩,小腿上,被芦草割了不少横七竖八的小伤口,又痛又痒,挠也不是,不挠也不是。他拿起手中的棕榈叶,朝牛虻拍去,终究力小,牛虻飞跑了。
父亲说,他五岁起就要每天放牛,我们觉得不可思议。祖母解释,他是长兄,干活干得早,吃了不少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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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不事农活,只会教书,且长期不在家中。父亲心疼祖母,承担起了家里的重担。
大饥荒,人们饥肠辘辘,为了口中的那点粮,人们拼命在大自然里寻找可食之物。无奈,食不果腹,偏偏又无节育技术,祖母的肚子一次又一次鼓起,孩子一个又一个呱呱落地。
那年,冬天,大雪纷飞。祖母生下了最后一个孩子,祖父母望着这个新生儿,丝毫没有再为人父母的喜悦,反而是愁眉不展。
旁边的孩子,两岁,五岁,七岁,依次排开,面黄肌瘦,即便饥肠辘辘,还是惊喜地看着刚出生的妹妹。
“养不活!”祖父母看着孩子们,第七个,实在没办法了,连产妇都没东西吃。“都是她的命,生不逢时!”祖父母泪水涟涟,擦洗干净婴儿,裹了一床小被子。
祖母从床上挣扎着下床,踉踉跄跄地抱着婴儿,推开门,往外走,把婴儿放在雪地里,转身离开,寒风凛冽,天地一片苍茫。
“哇——哇——”婴儿受冻,大哭起来,祖母捂着脸瘫坐在床上。
“妈,不能丢掉妹妹,我们能养活她,一定能!”父亲肯切地说:“我少吃点,我一定会找到吃的,我要留下妹妹!”
祖父母泪流不止,不语。
父亲冲出门外,抱起雪地里的婴儿,紧紧地搂住,小婴儿脸都冻红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祖父母接过婴儿,一家人哭成一堆,又手忙脚乱地生火,把婴儿放在暖和处。
后来,祖父母常对小姑姑说:“如果不是你大哥,你真的就没了,当时,养不起啊,真的没法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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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下田上山,挥动镰刀,收稻砍柴。祖母煮饭,他烧火;祖母种菜,他挑水;祖母养猪,他割草。
父亲下河摸鱼,祖母煮上一碗鲜鱼汤,两母子,你让我,我让你,谁也不肯喝上第一口。祖母心疼父亲正在长身体,父亲心疼祖母还要哺乳婴儿。最终,两个都没吃,全部留给了小一点的叔叔姑姑们。
即便农活多,父亲并未耽误学习。当年的班主任,好多次对母亲说,父亲上的是重点初中,毕业考,分数远远高于县重点高中的录取线。
父亲在地里干活,眼见入学在即,左等右等,不见消息,心急如焚,跑去查问。班主任遗憾地告诉他:祖父是右派,父亲出身成份不合格,不给上高中。当时,多少有识青年被出身成份耽搁,无从算起。
父亲落寞地走出学校,脚印时深时浅,夕阳把身影拉得很长。他拿起锄头,狠狠地挖着菜园的土,一下,两下!年轻的脸,无奈,不甘。
邻居家的伙伴,兴冲冲跑来,拉着父亲:“走,征兵去!”父亲眼里燃起希望,随即又黯淡下来,甩开伙伴的手。可伙伴不理会,扯着父亲就跑。
领表的人排起了长队,都是附近的年轻人,大家熟识。“你家是右派,怎么可以报名当兵?”有人发出了质问。生产队里的人走过来,对父亲说:“你回去吧!你政治条件不合格,别浪费表格。”父亲掉头就走。
没多久,邻居伙伴穿上军装,戴上大红花,一村子的人欢送他。父亲也在送行队伍中,眼里尽是羡慕,既而转身,埋头干起了活。
祖父平反后,再有一些机会出去,父亲放弃了,他放不下祖母,还有弟弟妹妹们要照顾。
以后,一辈子,便是与农活为伍,以土地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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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好学又勤快,因为上过学,当上了生产队会计。
印象中,总记得,傍晚,总有年轻人三三两两来我们家,不停问:“大毛哥,我今天有几个工分?”父亲便翻出账本,一个个指给他们看,几乎没什么人有异议。
而我是知道,父亲也不是百分之百公正。晚上睡觉的时候,父亲和母亲聊天:“李老头身体多病,儿子又傻,靠他挣那个工分,估计分不到什么粮食。我悄悄地给他多计了一点,他自己都不知道!”
分粮的时候,父亲正指挥着年轻小伙子,把仓库门打开,金灿灿的谷子堆在仓库里。村民挑着箩筐,排起长队,兴奋地朝仓库望着。
父亲称着谷子,计着数。轮到李老头,他抖抖索索,装好谷子,吃力地挪动着。父亲便对他说:“你先放着,呆会我给你送家里去!”李老头望着父亲,点点头,在边上等着。
分粮完毕,众人离开,父亲清扫仓库,总还有一点残留的,他全部倒进了李老头的箩里。锁上门,挑上谷,李老头佝偻着身子跟在后面。
要知道,当时每一粒粮食,都如珍宝。
刚好大姑姑来喊父亲吃饭,看见了,有些不满:“大哥,我们家这么多人,都不够吃,你还帮李老头?”
父亲回答说:“乡里乡亲,他家没劳动力,我们还可以想其他办法。人啊,还得讲些人性。”
大姑姑点点头,跟着父亲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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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似乎什么都会,似乎什么都懂。
家里房子,从挖地基,烧红砖,到砌墙,搭梁,铺瓦,都是他带着叔叔们一点点亲手建成。后来打井,装水塔,做泥活,别人家要请人做,我们家完全不用。相反,时不时会有人来咨询他。
父亲曾和我讲过,大雪天,他和叔叔如何半夜去深山砍树,扛回来建房梁,回忆起来,都不可想象。
后来,农村发展副业,家里买了拖拉机,父亲把学开车机会让给了大叔。大叔开着拖拉机拉货,拉煤,养活他的一家子。
祖父退休,还可选一个孩子顶职。吃国家粮,可是一个身份,旱涝保收,意味着一辈子有了收入。小叔叔考师范,分数上了,体检,鼻息肉,不合格,不给上。
祖父犹豫着,父亲和小叔叔能力都不差,而对父亲多年付出,有愧疚感,让谁顶职好?父亲毫不犹豫,说给小叔叔,原因是弟弟还未结婚,这样找对象,条件更好。
小叔叔成为了一名优秀教师,当了多年校长,这是后话。姑姑们出嫁,父亲一定要亲眼看男方家庭,二姑姑学做生意,父亲借钱作本。
祖父母去世后,父亲时不时召集叔叔姑姑来家吃饭,其乐融融。以至于他们离开老家时,个个泪流满面,长叹,相聚不易!
父亲病后,叔叔姑姑们纷纷赶来探望,心疼着父亲。现在,也时不时打电话给母亲,问父亲的状况。不管怎样,父亲一直是他们心中的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