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海阳
1
近乡情怯,我再一次回到和平镇,已是十二年之后。
当年仓皇离开 ,我其实并未走远,只是在一山之隔的鸠山县隐姓埋名,做了名捕快。我希望能守在足够近的地方,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这十二年里,我也时常爬上鸠山顶遥望,却从不敢越县界一步。
2
宁眉托人给我捎来一封信,上面只有两个字。“救我!”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我在这里。
我离开后没多久,宁眉生了场病,而且一病两年,几乎丢了性命。第三年,家里给她招赘了女婿,打算让她延续香火。可那人是个混蛋,乐赌好嫖,最终得花柳病死在了外面。这些年她过得很辛苦,而我却只能远远看着,毫无办法。
“你走吧!我不想与你再有任何的瓜葛,生死不见!”
我把这句话用刀子刻进心里,每当它开始结痂,便上前用力撕开。十多年里它一直鲜血淋漓,是我对自己的惩罚。
3
宁家大门紧闭,贴着本地官府的封条。
我进了不远处一家茶水铺子,要了壶草茶,顺便向小二打听宁家的变故。
“客官,您是外地人吧?这么大的事情您怎么不知道?”小二说话带着市井的幸灾乐祸,虽然语声刻意低沉,眼里却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今早镇上都传遍了,宁老爷一家人昨天夜里全部失踪!哎,那么有钱的一家人,可惜了!这不今儿中午衙门来人了,把宁家里里外外搜了个遍……”
“怎么会失踪?”我脱口问到,小二白了我一眼,似乎怪罪打断了他的话,临走时咕哝道:“这咱哪能知道!只是前夜里宁家老院子里热闹了半宿,听说是请了戏台子给宁老爷拜寿,到了早上就有人发现他家院子里没人了……”
4
葛州县衙的人还在镇上没走,一般这种大户人家里发生了案子,衙门的人总要格外重视些,更何况是这种群体失踪的大案。当我找到葛州刘捕头时,他正在驿馆的院子里转着圈。
“兄弟,你知道规矩!案子没破之前,我要是透露给你,以后就别在这一行混了。”
前几年葛州与鸠山县协查盐帮拐卖人口案时,我曾与刘捕头共事过一段,彼此还算投机,因此我也没跟他客套,直接把他从驿馆拉到了街上。
“我不问案情进展,只是想了解,宁家人是不是还活着?”
“不知道!哎,你别瞪眼睛,我是真不知道!我接到报案,带人赶到这里时已经快中午了,也没比你早到多久。我把宁家里里外外查了个遍,没有尸首,没有血迹,家中财物似乎也在,可就是人没了。宁家老少一十七口外加请来的戏班子,全都离奇消失!”
“是谁发现报的案?”
“都说了不能跟你透露,怎么还问起没完了?这案子发生在葛州,跟你们八竿子打不着,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难不成,你和这户人家熟识?那他家有个老管家叫袁叔的你认识不?”
5
老管家袁叔那里并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他说因为早已离职,故而并没有参加宁老爷的寿宴,只是早上去例行请安时才发现宁家人全都不见了,于是他报了官。
我只好再去宁家,老宅大门上的封条还未揭下,看上去猩红刺眼。刘捕头曾正色警告我不要试图破坏封条,毕竟我是衙门捕快,不能知法犯法。而且临走时还特意提醒,虽然后门没贴封条,但也不要惦记,私闯民宅的做法也不可取,如果被抓到,大家的脸上都不好看。
宁家大院的后门从里面拴着,不过这难不倒我。我掏出短刀拨开门栓进了院子,里面没有打斗的迹象,也没有因为衙门的搜查而变得凌乱。看得出宁家人走得蹊跷,却不是毫无准备,至少围绕着院子的几个长桌和横凳,并未因匆忙离席而乱了位置。
长桌铺着红绸,上面摆着果品和酒水,有些杯子里斟满了酒,却还未来及喝尽。长桌对面是个一人多高的戏台,看上去很精致,台子两边扯了布幔,正中间位置,是一块颇为平整的白布帘子。
我仔细检查了长廊和各房间,看不出任何疑点。房间里似乎刚刚打扫,看上去干净整齐,厨房里还码放着新鲜的蔬菜和肉类,应该是隔天的伙食。
长廊尽头是一间两进的厢房,门虚掩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穿过门缝飘入鼻中,我几乎立刻意识到,这是宁眉的房间。
我太熟悉这香气,和散发这香气的主人。我也曾无数次夜里魂牵梦萦,醒来后却愈发的悔恨交加。如果我能够稍稍克制,事情绝不会演变成后来的样子。
我和宁眉互相倾心,私会了很久,却从未有过逾越举动。直到那日,她带弟弟宁剑出游,恰赶上我醉酒后四处闲逛。我将她带进山洞里,强行要了她的身子 ,破了她的贞洁。可万没想到,被我哄骗出去玩耍的宁剑竟然失足落水,掉进了河里。
我永远忘不了宁眉的眼神,那里面燃烧的怒火和怨恨,足以杀死我一万次。她最终并没有杀我,也没有揭发是因为我的哄骗,才导致宁剑溺亡。但我却知道,这一辈子,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她已在心里宣判了我的死刑。
6
刘捕头来砸我的房门,其实我早已起床,并且已在早集上转了一圈,此时刚刚回到客栈里洗簌。我应了声,他推门进来,径直坐在椅子上,抓起隔夜茶咕嘟咕嘟灌了两口,才抬头笑道:“想不到你起得还挺早,来之前我还在犹豫,会不会打扰了你休息。”
“你不是更早?”我放下手里的净面巾,坐在他对面,心里猜测他的来意。
“我么?跟兄弟你比不了,老哥是天生劳碌命,昨晚忙了一宿,压根就没的睡。”刘捕头呵呵笑着说,我并不接茬,心想他既然已说到正题,自然会把想说的事情说完。
果然,见我并不出声询问,他解嘲地笑笑,又故作神秘地蹙起眉头看着我。
“老弟可曾听说?昨夜里宁家老宅闹鬼了?”
“闹鬼?”这消息倒是让我有些猝不及防,早上在集市里,我只是听到大家谈论,葛州县衙的人带着官兵,在宁家老宅来来回回地折腾了一宿,吓得附近居民都胆战心惊地睡不踏实,却不知发生了何事。
“是啊!闹鬼!昨夜里巡夜的更夫跑来报案,说是巡到宁府门前时听到院里有人说话,似乎还有亮光闪烁。大家都知道宁府人口失踪的事,于是他赶紧跑来报案。”
“然后呢?”我心下泛起怪异感觉,明明昨天我已经把宁家老宅子从里到外搜索个遍,很确定不会有任何角落能够藏人,难道是有人趁着夜里,如同我一样闯进了宅子?
“当时我还没睡,接到报案便带人去了宁家,可我们进了院子,里面一切如常,并没有任何更夫反应的情况,既看不见人,也没有任何灯光。我见更夫说得煞有其事,便留了心眼,佯作撤走,其实是潜在门外。果然过了一会,也听到了人声,等再次闯入时却仍找不到人,你说奇怪不奇怪?”
“那你没试试等在院子里?”
“试了!怎么没试,要不怎么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宿呢!不过没用,只要院子里有人,那声音便不再出现,只有人都撤走了,四下里安静后才听得见。我猜想……不会是真的闹鬼了吧?”
我被刘捕头说得心下疑惑,打算晚上去亲自看看闹鬼的宁宅,不过口中却不动声色地说:“那你一大早来找我,难不成是指着我去捉鬼不成?”
“哪里……哪里!咱都是公门中人,又不是跑江湖的术士,怎么会让你去做这捉鬼的营生。只是我接到了县衙知事的传话,县里另出了件大案子,要调我回去接手。可宁府这事着实蹊跷,昨晚跟着我的人全都吓怕了,即便是我在这压阵,也不一定能尽心去查这案子。如果我离开,这些人更是躲之不及。我就想着,貌似你对宁家失踪这案子很感兴趣,老哥能不能麻烦你先接手,看看这两天里有没新的进展。”
7
宁家院子里有一口枯井,据宁眉说从前宁家人一直吃井里的水。只是后来有专门的水车每天送来山泉水,日子久了无人打理,那口荒废的井也就干了。
我请刘捕头临走前,带人帮我去宁家宅子造势,当一大群官兵吵吵嚷嚷着在宁家院子搜查结束又撤走时,我已经偷偷潜进了那口枯井。
不知不觉中夜幕降临,头上那小小的圆形天空却看不见星星,有风从井口吹过,发出口哨一样低沉声音,在枯井里回荡着,震得人胸腔发闷。
我独自守在枯井里,想着老宅里曲折幽暗的长廊,又想起闹鬼传言,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害怕。从前思念宁眉的时候,我会爬上墙外那棵高高的槐树,远远地抛石子砸她房门。宁眉便趁着夜,偷偷溜过那条漆黑的长廊,到后门和我匆匆相会,说上几句话又匆匆回去。宁眉胆小,每当提起那长廊都心有余悸,但每次又硬着头皮前来,只为见上一面,聊解我的相思之苦。
宁老爷霸道古板,门第观念看得极重,似我这般自幼便被遗弃的孤儿,自然更加不被瞧得起。我在托孤堂长大,拼命读书习武,只望能出人头地,配得上宁眉。谁知数次求人上门提亲,竟然连宁家的大门都不让进,这让我一度心灰意懒,甚至染上了酗酒的恶习。
宁眉虽性格懦弱,对我却极为体谅,她一再要我耐心等等,早晚会求得父亲改变主意。谁知就在那时,我竟听信了损友的谗言,要先将生米做熟……
8
井口不知何时传来器乐之声,夹杂着呼呼风声,听上去有些失真。我手足并用,攀着井壁爬出了井口,器乐声音更大了,长廊后的院子中央,隐隐还有些亮光。
我悄悄穿过长廊,用旁边的盆景掩住身形,探头向里面张望。亮光从戏台的布帘后面传来,似乎有人在那后面点了盏灯。随着器乐声渐响,那灯光也变得明亮,倏然从悬挂着的白绸帘子上,投射出几个人偶的影子来,似乎在表演着皮影戏。
皮影戏我是看过的,一般戏台不大,也比较简陋。杂耍艺人躲在戏台后面,两手里各执一个皮板人偶贴在白布上表演。那些皮板人偶大都雕刻细致,镂空精美,被牛油灯的亮光投在白布上,再配上艺人们的弹奏和咿咿呀呀的唱腔,瞧上去活灵活现煞是好看。
只是这个台上的影子要多一些,背景也复杂得多,有亭台楼阁,有水榭长廊,仔细分辨,竟然与宁家这老宅的样子有些相似。十几个造型鲜活的人偶在亭台间或来回穿梭,或驻足观望,或低声私语,活脱脱一幅大户人家的日常景象。
我四肢冰冷,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脑际,在片刻间竟然动弹不得。
碍于场地和操作复杂性的限制,寻常皮影戏都只有两个出场人物对唱,最多因为戏码需要临时加上个串场的角色。像这种十几个皮板各有表情动作地同时表演着,实在是太诡异了。
我的目光被台上一扇窗子吸引过去,窗子打开着,里面有两个人在吵架。面向我的人偶雕刻着年轻男子模样,圆脸星目,看上去竟然有些熟悉。而他对面的裙装女人,穿一件绣花小袄,云鬓轻挽,虽然只是皮板雕刻的人偶,而且侧对着我,可我还是一下子认出了她。
宁眉!我日夜思念,想见却不敢见的女人。
我一下子也想起了为什么年轻男子会看起来熟悉,他的鼻眼之间,岂不正是十二年前已经溺亡的宁剑的样子。
只不过,这是已经长大的宁剑。
我心驰神摇,呼吸急促地站直身子,却碰翻了廊台上的盆景花盆。
泥盆破碎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喊道:“有外人!”瞬间台上人偶们慌作一团,各种尖细奇怪的惊呼声掺杂在一起,钻进耳朵,让人毛骨悚然。
亮光消失了,所有的影子也都消失,四下里恢复了安静,仿佛方才这一切都只是幻觉,根本不曾真正发生。我口中喊着宁眉,快速跑上台掀开布帘,帘子后面空空如也,没有艺人,没有乐器,没有皮板,只有一口硕大古旧的樟木箱。
木箱上的牛油灯似乎刚刚熄灭,伴着最后的火星迸开,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9
手持刘捕头的令牌,我私下传唤了袁叔。起初他推说不知情,问急了便闭口不言。直到我拿出在木箱里搜来的皮板人偶,并扬言要一把火烧掉,他突然泣不成声,坐倒在地上。
“小少爷死后,老爷一度变得疯疯癫癫,神志混乱。老来得子,他一心指望少爷继承香火,谁知竟然出了变故。他四处寻找能人异士,坚信能让少爷复活,为此甚至不惜散尽家财。
那年来了个术士,声称如果老爷太过思念少爷,他倒是有办法让他们团聚。他不要财物,只是须得把少爷制成皮板人偶,在他送的那盏灯照耀下,投射的影子会与老爷叙话。
此事万分保密,只有我和老爷两人知道,可没想到小少爷变成了皮板人偶,竟然还会照常生长。转眼少爷已年满十九周岁,开始天天吵着太寂寞,想要人陪,还要娶亲。老爷又找到那术士,想把自己也变成皮板,顺便带两个重金买来的丫头去陪少爷。可术士早已年迈病重,只是告知了方法,让老爷回来自己施行。
老爷回来后却变了心思,竟想将全家男女老少统统变做人偶,一起在皮影的世界里团圆。从那时起,我就知道,老爷疯了,可他待我恩重如山,我一时糊涂,便做了他的帮凶。”
“那宁眉又是怎么回事?如果不知情,她又怎会向我写信求援?”
“小姐……其实是知情的,她无意中听到我和老爷的商议,极是震惊。她苦口婆心劝老爷回心转意,却被老爷一怒之下锁在阁楼。我猜……如果求救,那信该是在那时候送出去的。
老爷借祝寿为名,将家里的老少仆从都关在了院里,唯独放走了我。他需要我在外面打理一切,时时照应,免得被外人闯破,传扬出去。”
“那术士在哪?可有什么破解之术?”我心里闷痛难当,没想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然是自己,多年前一个糊涂行为,生生害了宁家这么多年。
袁叔见我脸如死灰,却并不理解原因,只是摇着头缓缓说道:“据说那术士昨日已死,这世上恐怕再没有会施行此术的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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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十二年,宁老爷终于同意我带走宁眉,条件是替他保守这个秘密。当然,事前我也征求了宁眉的意见,我想带她寻访能人异士,希望能解除法术,恢复她的生活。
宁眉并没有犹豫,很利落地答应了,不过她对我仍然恨意未消,点头之后便不再与我说任何话。
刘捕头对我编造的冤鬼索命故事似乎并不完全相信,只是见我说得信誓旦旦,心里还有些将信将疑。不过这已不需要我去担心,我也给袁叔准备了一套说辞和行事方法,只要未来的日子他依计而行再大肆宣扬,相信很多人都会对那所老宅院躲避不及,应该可以保宁家众人不再被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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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宁眉轻轻捧在手心,压在胸前,鼻尖仿佛又萦绕着一丝熟悉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