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花湖畔，有一座幽僻的小花园，名曰：幻境。园内群芳吐蕊，百花争艳。倒也不是什么奇花异草，贵在生机盎然，品类繁多。白日里，它们是阳光下摇曳的弱草娇花。静夜中，它们是幻境游荡的精灵，探寻属于自己的俗世红颜梦。（虞美人与虞姬）
一、娇花入梦
1
住在幻境的丽娘，近日有些疯魔。总嚷嚷，有人在她耳边唱曲。
“君王意气尽江东，贱妾何堪入汉宫；碧血化为江上草，花开更比杜鹃红。”
那一夜四面楚歌起，风急旌旗乱。英雄末路，美人喋血。
凄婉的爱情故事，荡气回肠。
打从听老槐树精，讲了霸王别姬的千古绝唱，丽娘便常泪光闪闪，和周遭姐妹花絮叨：若能亲眼目睹，虞姬的美人绝代，霸王的盖世英姿，那该多好。
自此，渐渐魂不守舍。
她成夜在幻境中晃悠，不觉寻至一处幽径。
竹林摇风，暗香浮动，有歌声隐隐传来。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丽娘只听得心襟摇荡，一缕神魂便随着杳杳歌声，恍然入梦。
2
尚在半空，丽娘便一眼认定，人流中，那个鹤立鸡群的高壮男子，就是她心中的英雄。
玄衣墨发，长身玉立。宽肩窄腰大长腿，比她想象的，更年轻，更英挺。
彼时，气宇轩昂的项羽侧立街角，目送一长队阵容庞大的官府仪仗经过。
他浓眉斜飞入鬓，面容硬朗冷肃。异于常人的眼中，重瞳闪动，尽是睥睨不忿之色，与身边长者低语：彼能取代之。
中年男子一把捂住青年的嘴，把他拉到一边。目露惊慌，瞟过左右，轻斥：不要命了，敢妄论御驾。被人知道，要诛三族呀。
说完，仔细打量身形膂力过人的侄子，又颇感欣慰。这人正是项羽的叔叔，项梁。他们是流亡的楚国名将之后。
项羽镇定自若，请叔叔先行离去。回身昂首大步，往街西的小酒楼赴约。
丽娘不由自主，紧随其后。忽觉身子一重，竟是化作人形，落在了地上。
3
街上原本有许多好事之人，远远跟着始皇出巡的仪仗，想一睹圣颜。
这时圣驾已远，净街的兵士陆续撤离。众人不免闹哄哄，议论起八卦，甚至有混混开始打架闹事。
不知怎地，就惊起了一匹烈马，掀翻了马上骑士。四蹄奔腾，肆意冲撞起来。
路人惊呼避让，一时又都挤到了街两侧。
却见一个红衣女孩，突然跌到街心，茫然四顾。不防那疯马倏忽而至，前蹄高高扬起，就要踩踏下来。
丽娘原打算不过是看个戏，哪知道竟能化成实形。
遇此一劫，即将小命不保。只吓得花容失色，暗自叫苦。
这下，得碾落成泥。
4
忽听一声爆喝，炸雷似地响起：畜生，你敢！
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如同小山般，瞬间罩住了丽娘单薄娇小的身子。
丽娘惊愕抬头，发现自己落在一道强壮的臂弯之中。温热而紧绷的触感，让丽娘周身起了一阵战栗。
原该离去的项羽，单手搂着她的腰肢，另一只手握住惊马的左腿，竟一把拎起了狂奔中的怒马，掼到了地上。
惊马一双大眼怒睁，落下了两串泪，软软地趴倒，不动了。
“看啊，天生神力，如此英豪。”众人欢呼。
惊魂初定的丽娘，被项羽放到了一边。
心从嗓子眼里蹦回胸口，扑通扑通乱跳。眼睛里却盛满了星光，仰望着高大的偶像，傻呆呆犯起了花痴。
天啊，这的的确确，就是力拔千钧，能扛鼎的西楚霸王。
项羽和喘息着跑过来的马主，交涉了死马的处理。回头看到一个红衣小姑娘，眼睛亮晶晶地瞪着他，毫无羞意。
挠了挠头，眼里的重瞳暗了暗，抱拳冲女孩，大声说：“姑娘受惊了，小心保重。项籍，有事告辞了。”
他的兄弟们都在酒楼等他，丽娘眼睁睁看他大步流星，像阵风似地走了。都没来得及通名道谢呢。
丽娘傻眼了，一时不知往哪儿去。人生地不熟，竟绕进了一个狭长巷道中。
5
忽听得身后有人嬉笑，“哎，老大。这小美人不是傻的吧？居然走到死巷子里，倒省了你我的事。”
丽娘一惊回头，却被人一掌劈在脑后，眼前一黑昏了过去。两个精瘦汉子，迅速把她套进麻袋，扛了出去。
丽娘醒来才明白，竟被人掳了，带到了一处暗桩守卫的偏僻庄园。
这里的主子似有不轨之心，暗中训练刺客死士。
而美貌女子被掳来，则由专门的人安排训练，抚琴习舞，以伺机送入贵人府中行事。
眼瞅着庄中戒备森严，惩罚被抓的逃者，更是手段毒辣。丽娘只得安分留在此地，服从安排。
好在她姿容出色，身段轻盈加之天性善舞。但凡新舞，教习一两遍已能模仿发挥。庄中教习也不刻意刁难，只加紧让她习练高难度的宫廷炫舞。
似乎想将她，送入秦帝宫中。
一想到偶像虞姬善舞，丽娘更是着意剑舞之技。既来之则安之，她不去想自己是否身具使命。
这样在庄中呆了两年多，她的琴艺和舞技，已十分娴熟，无人能及。
其间，那个面无表情的无名主子，来过几次。带她赴了数次宴。刺杀了两位将军和三位文臣。
丽娘不知这是否正义之杀，反正乱世已现，她都分不清死的是哪国臣属。
她来去都被蒙双眼，只是默默地做个舞姬就好。席间，她隐约听到项羽的名字。
6
某天夜半，有乱兵杀入，庄子被火烧了。
原本一直伺机欲逃的丽娘，听着杀声初起，早就穿好布衣，摸到灶间，抹了锅灰，躲了起来。
等到四下打斗声渐稀，她这才悄悄走了出来。忍着恶心害怕，从尸堆瓦砾中穿行而出，一路向吴中逃去。
她是个来历不明的弱质女流，自然无法去投靠沙场厮杀的项大将军。他们只是一面之缘，非亲非故。
她有一个隐约的目标，就是找到未嫁前的虞姬。
她只听老槐树讲过，这个虞姬出身自江东贵族之家。不知道她的名字和住址，只能循着直觉，乔装改扮，一路打探过去。
幸运的是，项羽是个大名鼎鼎的人，她总能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知道他已成了江东义军之首。
于是她听说了项羽与江东虞氏结亲的消息。
辗转寻到虞府，收拾整齐后，她托辞求见，意外顺利地入了府。
虞小姐，肤白貌美，果然是个绝色。
奇的是，竟与丽娘，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身为大家闺秀，爱着素衣，气质更加柔婉端庄。
虞小姐闺名薇，平日里极少出门。
当日只因项羽贵客临门，不得不抛头露面，与将军见礼。谁知竟合了年轻将军的眼缘，开口求娶。
虞家虽听说项将军已有妻室，却知将军非池中物。女儿绝色倾城，此时高攀，他日必有造化。
于是不敢怠慢，欣然应允。只等大军凯旋，项羽会大礼迎亲。
其后，那项羽还说起，当年街头一别，没成想，今日能再遇佳人。
虞薇愕然无语，含羞一笑而退。
她不记得，何时见过这位当世英豪。也许是偶遇吧。
因为容色过人，她平日里不爱出门，只在闺中抚琴练舞，打发时间。
看见有女子与她长相如此相似，如同姐妹花般，她倒也是十分欢喜。
再听说丽娘是孤女，少不得将她收留在府，只论姐妹，不分主仆。
行走坐卧，谈诗赏画，切磋琴技舞艺。真是一时三刻不见，也会彼此记挂。
只有丽娘心中，当虞薇是异日流芳千古的传奇美人虞姬。而自己原是她的本命花，来得蹊跷，身不由己。
她怕旁人误会，便用轻纱覆面，不肯轻易让人窥见真容。
别人只见她眼波灵动，左眼角有一艳红泪痣。再无人议论她和大小姐相似。
7
不久项羽巨鹿大捷，以少胜多，大败秦军二十万，被封为上将军。
消息传到虞府，举府欢庆。很快将军就会来迎亲，府中抓紧操办起来。
丽娘也跟着高兴，终于要看到一个真正的虞姬了。
她打趣虞薇。虞薇目带羞涩，嘴角含笑。
纵未见过几面，哪个少女不怀春，美人配英雄，自是向往欣喜。更何况项将军才24岁，是世人皆知的英雄豪杰。
虞薇问丽娘，愿不愿充作陪嫁侍女，与自己一道出嫁，省得姐妹分离。
丽娘有些怔愣，她至今不确定自己此身，是梦是幻，何时会突然醒转。
她只是力求做个旁观者，看着自己的偶像演绎浪漫传奇。
然而置身其中，她总是有些分不清戏外戏里。
最终她还是答应了。在这个地方，她想见的人，只是虞姬和霸王。
连虞薇，都在她想象之外。
二、真假虞姬
1
不日，项羽的迎亲队伍，已至苏州。虞府内外，喜气洋洋。
将军并未亲临。来的，是他的一小队亲随。
项羽家有正妻，妻弟也在军中任要职。他要顾及妻族的脸面，只能按纳妾来办。
但虞氏本是吴中望族，身份不比一般。
为表诚意，他将征战得来的一箱箱金银珠宝、绫罗缎帛作为厚礼，由亲随一路护送而来。
其后，虞薇也将带着丽娘和陪嫁随从，跟着这队亲随，北上新都彭城（徐州)，赶去与将军会合完婚。
丽娘知道，巨鹿（河北邢台）一战，破釜沉舟，秦朝已是名存实亡。将军国恨家仇得报，俨然已成天下霸主。
霸王此前率八千江东子弟，征战已久。这一路必然忙着荡平宗室残余，裂土分疆，好早日衣锦还乡。
想起当日，力挫惊马，救自己于危难的勇猛青年，不知现在又该如何豪气干云。
丽娘竟是有些恍惚。
直到感觉有人在扯她的衣袖，才发现虞薇正疑惑地打量她。
"丽娘，何事这般出神，叫也不听？莫非夜来梦见少年郎?说来给姐姐听听。”
也许快要嫁作人妇，虞大小姐也不似往日那般沉静矜持，多了几分活泼。温婉中又添了柔媚。
真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呀。
丽娘由衷赞叹。
原来，佳期临近，即将启程远嫁。虞大小姐期待之下，不免有些故土难离的惆怅。
她找丽娘，一道出府去逛逛，顺道去采买些衣物头面。
虽然这些府中早有准备，将军也送来不少，到底是嫁入西楚霸王府中。苏州的绣艺是一绝，衣庄的绣娘不比府中的差。
当然，这些不过是她留恋家乡的借口，临走想再好好看一看罢了。
2
再没想到，刚出府门不久，她们的马车便遇袭了。
有暗箭破空掠向马车，笃笃地射在马车的挡板上。
马车一阵颠簸。
显然是马中了箭，开始挣扎。
虞薇面色惨白，惊恐地紧握着丽娘的手，抖着声问：“怎么办？”
丽娘虽然见过几次厮杀，自己却没有武力在身，也不由得小脸发白。
她们出府带的人不多，先还听见惊骂抵挡的声音，很快就没了动静。
马车乱撞，车厢已被利箭洞穿。丽娘只能忍着害怕，拉起虞薇，准备跳车求生。
丽娘刚探头出去，就听见嗖嗖的破空声传来，身后的虞薇闷哼一声，撞在她背上。
两人一起从车里滚了出来。
外面的一名家将，浑身是血，挥剑挡在了两位小姐身前。
丽娘顾不得脚踝钻心的痛，回身扶起哀呼的虞薇。
只见她胸口中了一箭，伤口的血，染红了雪白的衣襟。
虞薇秀眉紧皱，抽泣喘息着。
丽娘慌乱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不行，虞姬不能死。
她抱住虞薇，把她拖到断开的马车边，倚坐下来。
然后她擦干眼泪，起身抽出一旁死去护卫的佩剑，咬牙挡在了马车前。
3
箭雨停住了。
一群布衣蒙面人，从路旁的屋顶上冒了出来。
一个领头的，提剑过来，刺死了最后一个玩命的护卫。用滴血的剑尖指住了丽娘的面纱，沉声说：“女人，放下剑！跟我们走。”
丽娘抖着手，舞起剑花，清喝：“无耻匪类，光天化日下，竟敢杀人掳掠！”
丽娘明知无法保全，却怎么也不肯弃剑。
她想，多拖得一会儿，城中守卫和虞府家兵，就能得到消息赶来。
只要救得了虞姬，她一条小命，丢在这里也值了。
哪知那人不跟她废话，招手带人一拥而上，架了二女就走。
虞薇失血过多，又连受惊吓，早就晕了过去。
丽娘又气又怕，浑身哆嗦着，被一起扔到了一辆驴车里。
她再次体验了毫无方向，被人带进黑窝的经历。
城外破庙里，有人背手而立。
见到奄奄一息被抬出的虞薇，问：“这便是项羽那贼囚要纳的美人？怎么这么眼熟？”
再看到跛着腿紧跟其后的红衣女子，竟是失声道：丽娘，你是丽娘？那她又是谁？
原来这个中年男人，竟是当日刺客庄的管事，他也没有死。
4
晨曦初露，荫浓草深。
一行护卫严密的队伍，正从官道转进小树林。
一辆宽大的马车内，一个红衣女子，掀起艳红的盖头，倚着车厢，望着窗外，呆呆出神。
虞薇死了。
自己成了替嫁的虞家大小姐。
丽娘再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神转折。
刺杀她们的人，是秦人余党。
项大将军灭秦，坑杀了秦兵二十万。逃亡的秦人，拿勇武的楚军毫无办法，便想着抓他的心上人，羞辱胁迫项羽。
眼见着虞薇伤重难愈，而丽娘又曾是亲手调教出的刺客。管事临时有了他想，说服那些秦人，放丽娘回府替嫁。
自然，与旧情无关。
管事喂了丽娘一颗绝情丹。让丽娘，以后随时刺探楚军消息，暗中报给他的人。
丽娘无奈，为了赶紧带虞薇回府救治，她想也不想，一口答应了。
然而，虞薇到底没经过事儿，熬了两天两夜，还是香消玉殒了。
没了虞姬，丽娘实在不知道这部英雄美人的大戏，会怎么唱下去。
她的梦，也该醒了。
绝情丹什么的，跟她一株凡花，有什么关系。
不想，原本伤心女儿早亡的虞氏家主，竟郑重请来丽娘，认她为义女，令她冒名代嫁。
丽娘想起，虞薇临终前，曾攥着她的手，流泪不止。也是一样求她。
“当日原打算带妹妹陪嫁，他日好在将军麾下挑个称心妹婿。谁料姐姐福薄，无缘再见将军，实在不甘。倒是丽娘，与我酷似，当可代嫁，了我心愿。”
不等丽娘答应，已是咳了一大口血，人就软了下去。
丽娘这才明白，虞薇突然那么说，除了不甘不舍，还因为家族使命。
虞家虽是江东贵族，却因为乱世纷争，早已底气不足。
所以他们才甘愿让家中嫡女，嫁作姬妾。
与将来的天下霸主联姻，是重振家业声望的良机。即便痛失爱女，他们依然不想断了这条线。
更何况，丽娘的样貌才情，完全能以假乱真。
丽娘想起虞薇哀怨凄恻的眼神，自身对霸王风姿的仰慕向往，终是叹了口气，拜倒在虞父膝下。
虞姬是谁？我又是谁？
她取下了面纱，梳妆打扮，将自己的发髻层层盘起。
她成了虞府的大小姐，谁也不敢多事，问一句：小姐的眼角，怎么也有了一颗泪痣。
而虞府真正的千金，却静静地躺在棺木之中，被当成无依的孤女，悄悄地埋了。
三、魂断乌江
1
来到彭城，身着水红嫁衣的丽娘，终于等来了暌别已久的霸王。
因常年在外征战，项羽将夫人一直留在项府故地。既不用拜高堂，也不用见正室。丽娘不由松了口气。
来自现代的见闻，让她对妻妾相处，颇有些不适。偏弱女孤魂，无所凭依，只能随缘。
端坐床榻中央，她一时心中忐忑，又不免心怀期待。
很快听得有人朗声大笑着，迈步近前，伸手掀起了红盖头。
丽娘眼前一亮，就看到身着朱红宽袍的项羽，像座小山一样立在面前，越发魁伟不俗。
他含笑的唇边，蓄起了胡须。面上添了风霜之色，更显刚毅果决。此刻重瞳幽深，泛着光亮，竟是毫不掩饰的笑意。
虞姬，我来了。
丽娘连忙起身，长睫低垂，盈盈下拜。参见大王，妾身有礼了。
项羽牵着丽娘，并坐床前，笑说：“虞姬不必多礼。为夫惦念多时。我的小姑娘，更见标致了。”
他伸出强壮的臂膀，将丽娘抱坐在自己膝上，让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
他说就喜欢她这样大胆。当年就是那样一双明眸，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让他感受到一种异样的满足，从此在脑中挥之不去。
只是人海茫茫，让他错失了那个红衣少女。直到娶妻后，无意间在虞府再次相遇，让他喜出望外。
2
丽娘清楚，自己的姿色比虞薇不相上下。她和虞薇日日相见，便如照镜子一般。
粉面桃腮，瑶鼻朱唇，一双水眸下，泪痣点出一丝魅惑。幸好两条黛眉微挑，平增一份英气，压住了过于精致柔媚的风情。
她和虞薇相似，又不似。项羽显然没看出，她们的不同。
丽娘心中窃喜，不会被拆穿代嫁之事。又有些酸涩，说不清是为虞薇，还是自己。
洞房花烛，彼此倾慕，叙旧不过寥寥数语。跟着便是被翻红浪，一夜征伐缠绵，百炼钢终化为绕指柔。
次日晨起，娇慵乏力的丽娘，送别神清气爽的项羽，去与他的将士谋臣，商谈征讨大计。
项羽并非好色之徒，他的心中装满了王图霸业，四方征战足以令他热血沸腾。
如今有美相伴，抚琴献舞，活色生香，倥偬岁月里又添一抹柔情亮色。
他对丽娘的喜爱日渐加深，封她为美人，专宠不断。连日后接进宫的夫人，也无可奈何。
宫中历来不缺那逢高踩低的谄媚之人，丽娘不愿令夫人难堪，便自请随军作战。
她不喜霸王暴虐好战，却欣赏他的磊落豪迈。这样的他，也许当不得一个好皇帝，却活得潇潇洒洒、顶天立地。
她对项羽说：此生有幸，能得大王怜爱。宫中自有夫人费心打理，妾身只愿常伴左右，亲睹大王阵前风采。
3
项羽打到咸阳，灭了秦室、烧了阿旁宫、大封诸侯之后，并未一举称帝，而是带兵定都彭城。很快，各诸侯国又战火四起。
项羽自恃神勇，继续亲率几十万大军，哪里不服打哪里。
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兵。
身边有了柔情似水又刚烈勇敢的解语花，项羽对雄霸天下，更加踌躇满志。这一路沙场拼杀，拉枯摧朽，势在必得。
而丽娘却知道，项王会在乌江自刎，是要死的。
生作美人的本命花，丽娘总觉得自己是替身。她救不了偶像，眼睁睁看着虞姬早早就香消玉陨。
既已鸠占鹊巢，她决意忘了自己的来历，认真做好霸王的虞姬。不负虞薇临终嘱托，也全了霸王虞姬的旷世姻缘。
她还不懂情，却已动了心。绝情丹，会慢慢威胁她的生命。
一个断情绝爱的人，才会为了自己的小命，甘愿听人摆布。
管事安插在侍从里的人，早被丽娘借项王的口，安置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上。
她不能让奸细有太多可乘之机。又必须通过他的手，定期拿到解药，压制药力的发挥。
她挑些无关紧要的消息，真真假假掺和着递出去。她自认一介女流，军中大事，霸王再宠爱，也不会让她掺和。
她更不懂什么天下江山，政治诡谲，阴谋阳谋。
她只能手持轻剑，穿上小号的甲衣，伴随大王辗转征战。挡不住暗算，至少可以替他挡一挡明箭。
可项羽是军中的万人敌，又哪里肯用虞姬柔弱的娇躯挡枪，自是将她牢牢护在身后。
不过美人在侧，更让英雄豪情万丈。
项羽骑着乌骓马杀敌之时，一袭红衣的虞姬，常在阵后抚琴助威。
琴剑交融，心意相通。项羽巨剑所指，更令叛军胆寒，不战自溃。
4
起初，不满项王携女眷到军中的将属，慢慢也接受了这战场上，唯一的红颜。
这位不同凡俗的虞妃，貌似娇柔却不畏生死，果然配得起项王这样的盖世英雄。
甚至有近臣，不忿霸王刚愎独断，常常设法求见宠姬。希望她能遇事谏言，吹吹枕头风。
而虞姬概不接待，却正色告诫来人：大王乃当世英豪。又岂肯听妇人之言，甘受左右。
项王勇武霸气，不喜被人拂逆。即便宠爱如她，看似百依百顺，不过是因为虞姬知道分寸，从不干预他的大事。
然而，她的内心却免不了担忧。
项王不轻易信人，信了便报以真心，不会随意更改。而此前已擅自率兵开城入函谷关的刘季（刘邦），是个狡诈之徒，亚父范增断言他野心不小。
霸王却不大放在心上，领着四十万大军，准备去吓唬那老小子一回。
将来抢了他天下，成了汉高祖的，正是这个刘季。虞姬却不能说，只得暗自揪心。希望范增能说服大王，早作决断。
5
刘季惧怕霸王的雄军，他只得10万人马。力量悬殊，只能硬着头皮来鸿门，参加霸王的宴请。
鸿门宴上，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范增埋伏了人手，力促全力击杀刘季。
项羽却偏偏，听任刘季巧舌如簧，辩解自己别无二心。
为免放虎归山，范增频频暗示项庄动手。
而霸王的小叔叔项伯，却胳膊肘往外拐，拔剑挺身，总是有意无意地挡在刘季身前。
项庄也不敢妄动，范增急得手捏玉珏，示意大王下令。
霸王只顾喝酒出神，对眼前的情势依然不屑一顾。眼见就要放虎归山，丽娘忍不住娇笑出声。
“两个大男人舞剑纠斗，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妾身为诸君献上一舞，以助酒兴。”
在项羽宠溺纵容的眼神下，丽娘起身取剑，翩然落入大殿中央。
她腰肢柔软，剑招空灵。衣袂翻飞间，剑随影动，如同艳阳下摇曳的花朵。不停地旋转，绽放。
身如风拂柳，影似蝶穿花。一瞬间，红衣舞动全场。直看得席上众人，如痴如醉。
好一个色艺双绝的虞美人！
那刘季狭长的眼中，流露出贪婪之色，却很快收敛，又作出一付讨好认怂的模样。
丽娘的思绪，随着旋转的身姿，静静翻涌。
心悸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这一刻，她终于动了情。
只要能助霸王，除掉争霸的祸患，她愿拼尽全力，在所不惜。
6
丽娘回眸一笑，见项羽毫无杀意，深瞳中满是陶醉和自得，顾自叩案敲打节拍。
果然，他已忘了，眼前的刘季，才是他唯一的目标。
他信了刘季编造的违心言辞，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他的目光更多化为柔丝，缠绕在虞姬身影间。
丽娘心痛更甚。大王，还是让我来替你做这个决定吧。
美眸一凝，轻咬唇角，一个飞旋，剑光穿破红云，对着醉态萌发的刘季胸口，刺了下去。
“咣啷”一声，刘季扔了挡剑的酒樽，狼狈地缩到桌侧。
他面上惊慌，眼底却射出一丝狠厉，分明没有醉。也没有色令智昏。
成大事者，哪里会轻易为女色迷。一切都是示弱假象。
护卫樊哙的铁剑，也立时压在了丽娘的剑尖上，怒喝：“项王，这是何意？”
项羽早就跨过桌案，伸手来扶跌倒的爱姬。抬头傲气地说：“爱姬柔弱，一时失手罢了。”
丽娘却是面色转白，一口鲜血从嗓子里喷溅而出。
大王要肯出手，补上一剑就完事了。
项羽抱起丽娘，大声呼喝：“来人，快来人！”他只顾着查看虞姬伤势，连刘季乘乱脱逃都没有在意。
丽娘虽心思单纯，也知道多说无益。
项羽气吞山河，自视甚高。连亚父范增的话，都不听，又怎会相信区区一个深闺女流的揣测。
倒是范增对虞妃的观感，有所改善。确实有几分胆识，不是一味的妖媚惑主。
他暗叹，大王决断不及虞姬，妇人之仁。大势已去，无可奈何。
7
力拔千钧的霸王，论勇猛无人能敌。论心机，终究敌不过狠辣多谋的刘季。
那日刘季趁乱而逃，随后不久就召集人马，任用良臣强将，收拢人心，卷土重来。
楚汉大战一触即发，十面埋伏，四面楚歌，终于将不可一世的楚霸王逼到了垓下。
百战百胜的项羽，哪里受过这种重创。众叛亲离，腹背受敌，让他所有的骄傲，都跌入了尘埃。
成王败寇。任他盖世英豪，也难逃英雄末路。
眼瞅着自己的大军四分五裂，兵败溃逃，当初随自己起家的八千子弟所剩无几。睥睨众生的西楚霸王，悲悔交集，仰天长叹：是老天要亡我。
垓下，旌旗乱舞，烟土飞扬。
丽娘茫然四顾，一袭大红的披风猎猎作响。
鸿门宴后，项羽抓住了丽娘身边的奸细，顺藤摸瓜搜寻解药。那个管事，早已投靠了汉军，项羽只能派人和刘季交涉，用重金和人质换了解药。
眼见丽娘日渐好转，他依然不肯相信自己纵虎为患，继续我行我素。
他自信满满，凭借强大的武力，足以征服天下。他要虞姬好好保重身体，他会亲手打下江山，博美人一笑。
怎么也没想到，兵败如山倒。
曾经所向披靡的楚军，转眼成了丧家之犬。军中断粮，有气无力的残兵，听楚歌而悲戚。根本没了作战的勇气。
斥候来报，刘季大军，已将垓下团团围住，坐等楚军困死城中。
纵然是万人敌，也是孤掌难鸣，败势已成。
夜来，远远传来陶埙之曲，乡音幽咽，令人断肠。背井离乡的楚兵，怎么也抑制不住思乡之情蔓延。
明明知道，是汉营瓦解军心的诡计，此刻却无力阻挡。
项羽身穿重甲，在营外走了一圈，浓眉紧蹙，面寒如霜。回到帐中，只顾闷头饮酒。
丽娘看了多时，终究不忍，默默坐到项羽身边，斟酒劝慰。
胜败原是兵家常事，大王何妨宽心忍耐，待他日东山再起，鹿死谁手，谁能知晓。
项羽放下酒樽，抱起虞姬，定定地望着她，眼眶渐渐发红，不住叹息。
我要是带人突围，留下爱姬，该怎么办呢！刘季那腌臜下流胚子，我绝不能让你落入他的手中。
眼见平日里壮志豪情的楚霸王，双目圆睁，眼角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他掩饰般饮尽一杯酒，推开虞姬，拔剑起舞，慨然高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声音悲壮雄浑，却透着英雄气短的苍凉。
舞罢，重新坐下，大口灌酒。丽娘取杯对饮，终于忍不住吐露真情。
“大王见谅，妾身不是真的虞姬，本无意欺瞒。只因虞薇姐姐身死，才斗胆代嫁。我是异世一花魂，虞美人，又名丽春花。只因仰慕大王豪情，不知怎么就来到了这里。”
说着伏倒在项王膝上，泣不成声。
项王一怔，眉间怒气一纵即收，竟是展眉大笑。
爱姬多虑了，一直陪在我身边的是你，你就是我的虞姬呀。若为花妖，岂非足以自保，如此甚好。我若败，你可自行归去。
大王，虞姬扑在项王怀中，杜鹃啼血，放声哀哭。
“大王不嫌弃，生死当随。”
丽春只是一株新生的虞美人，并没有什么厉害的妖法，除去一点先知，唯一死以抱君恩。
哭罢，起身拭泪。凄然起舞，唱起《和垓下歌》：“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帐外众人闻声不觉落泪，顶天立地的西楚霸王，此刻也是双拳握紧，虎目含泪，眼底赤红。
不等项羽开口，丽娘旋即舞至他身侧，抓起案上的霸王剑，横在雪白脖颈间，最后深情凝望。
“身后尚有江东父老，他日定能辅佐大王。大王保重，虞姬先行一步。”
话音未落，决然一刎。鲜血喷出，流了一地。
恍惚间，她看见项羽抱着她仰天哀嚎；看见他双手抠土挖坑，轻轻将她掩埋；看见他带着八百将士，怒斩汉军数千；看见他浑身浴血，挥别部属和乌骓马，不肯过江东。
他一人，傲然挺立，惊退汉军围攻的脚步。睥睨一笑，横剑自刎。
他伟岸的身躯，笔直仰倒，跌落乌江之中。
隐约听到一声：虞姬，我来了。
丽娘的神思，终于沉入了寂静之中。再无所觉。
晨曦初现。幻境花园中，一株虞美人悄然醒来。绽出一片艳红的花朵，朵朵含着晶莹的晨露。那花瓣，薄胜蝶翼，滑如红绸，在风中摇曳生姿。
小小的丽春花，梦了千年，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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