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只花狗,白毛并不太白,黑毛并不太黑,如同随意洒了一些淡淡的墨水,却不小心洒得太不匀称。它体形高大,但前肩胛一直耷拉着,头垂着贴近地面,显出一种萎靡的老实。
它的确很老实。它是本地的土狗,可大多时候只在自家门前蹓跶,因为它若一转过屋角,就会有一只哈巴狗冲过来,对着它又叫又咬。它只能钻进晾衣架下或窜进屋里,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任凭我怎么唤它,它像个聋子,眼睛半眯,兀自簌簌发抖。
我怎么也想不通,哈巴狗那么小,如同一只猫,怎么就能将土狗欺凌成那个样子。有时候,不只是强龙,即使是弱猫,也一样能压过地头狗呢。
它经常在我们面前摇着尾巴转,时不时凑近来,呵一口腥热的气。我们用手推或用脚踢,它矮一下身子,退后几步,很快又调转头,在我们腿脚间磨蹭。
它对我很好,对乡邻很好,从不龇牙咧嘴,现出恶意。
但一见着老海,即使是老远,它便急促地来回蹦跳,用爪子挠地,用尾巴左右拼命抽打,仿佛老海是脏污的尘土,灰蒙蒙的空气。
尽管它眼中射出暴怒的目光,舌头滴着恼恨的涎水,但它也只能呜咽,变着调儿一声声呜咽,犹如正在遭受毒打,轻轻啜泣。
它是一只哑狗,所有的人都知道,但却想不通它怎么一下就哑了。
它并没哑多久,也就三四个月。
人们都记得,从那次吃了狗肉后。
那一次,老海忽然想吃狗肉,既然是他提出来了,众人便一致附和,并很快想起了两只土狗,小黑和小花。
但想是想起来了,并没有人愿意杀,人们与他有感情呢。
老海手一挥,袖子一撸,众人也就一齐弯下腰来捉狗。小黑和小花急了,四处乱窜,但一直不曾对乡邻下口,它们与他们也有感情呢。
很幸运,小花逃脱了。很不幸,小黑进了老海手中的套索。
老海将小黑拉到塘岸边,用锄头将小黑往池塘里赶。小黑逃无可逃,纵身一跃,一下便悬挂在岸上了。老海将绳子往树上一系,进屋跷起脚喝茶去了。
小黑呜呜着,渐渐没了声息。
小花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一口含着绳子,坠着绳子拼命咬。老海发现了,扛起锄头,冲出来就朝小花头上砸,小花嗷地一声,负痛而逃。
小黑很快进了一口大锅,许多人喝了口汤,觉得无味,便再也不吃了。
老海将头埋进大瓷钵里,脚一直没离开过厨房。那一晚,他的肚子痛得像刀子戳,倘若不及时去医院,命就报销了。
小花消失了两天,再出来时,头垂得更低。门口那一堆骨头,它绕着转了两圈,一直在嗅着,眼角淌下泪水。
后来,那堆骨头被铲进垃圾车里,拖走了。小花在后面追了许久,不停地呜咽。
小花再也没有大声叫过,哪怕被哈巴狗撵得再急,它也只是低声呜咽。
人们说它变成哑巴了。
人们有些可怜它,有些好吃的,就会留一点给它。它也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对人们依旧那样友好。
只是一见着老海,它一扫萎靡的气象,全身的毛都竖起来了,喉咙里咕噜噜响。
有人便走在前面,替老海开道。那人一边掷着瓦块,一边对小花吼着,真是个畜生,好歹不分,连一个村的都不认得么?
小花摇了摇头,似乎分得很清楚。
老海是去年从别处搬来的,听说很有些来头,市里有厉害的亲戚,现在是村里的书记了。
他一来,就将村里的山都承包过去了。山上的板栗,油茶,杉树,他家没种过一棵,已经全属于他家的了。
村民连上山砍点柴,都要看他的脸色。
他走到哪儿,都有不少人堆着笑,给他敬烟,陪他说话。
唯独一转过屋角,这只哑巴狗却硬要立起身来,如同畜生碰着畜生,对他怒目而视,比对着哈巴狗勇敢一万倍。
它好像记得,他本来不是这个村的。
有人喜欢狗,有人喜欢老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