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
对于中国来说,这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年份。一个叫做香港的地方回归了。杨志民还记得他叔叔说过,这个地方跟他们县一般大,家里那台黑白电视里穿得很整齐的那个阿姨经常念叨这个地方。而对于大前村来说,这件事可能是这个时代在这个村子中的序幕,村里的供销社有了第一台彩色电视机。
秋天从飞机上往下投射目光,走进眼睛里的村子形象,就是一柄金黄色的梭子,而它的中间像是镂空的地方,就是供销社前的大土坑。供销社坐落在大前村的中间位置,旁边就是村委会党支部。而它对面的大坑,后来被从黄河运来的沙子填满了,还建了村小学。
又是秋收之时。
大前村的农民现在每年都种小麦和玉米,以前也种过旱水稻和小米。从某种意义上讲,科技的进步与人的慵懒是息息相关的。所以相比之下省力而讨好的事情,总是容易受欢迎,就连农作物也不例外。
高粱又名蜀黍,而有些地方把玉米就叫做蜀黍,大前村就是这样叫的。然后这种作物的各个部位叫出来却是更有意思的:蜀黍须,蜀黍皮,蜀黍芯,玉米穗。
村里类似于供销社前的还有几个大坑,据说是以前护城河的一块,而至于哪个朝代也记不清了。前几年为了方便行走,村委会拉着几个代表开了会。填补这样几个大坑得不少土,这钱离得近的愿意出,离得远的认为跟他们没有关系,所以不想出。为公为私,两拨人就在那里吵。于是有人提议把村后面那个土山挖平填到这几个坑里,那里种着果园的几家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为公为私,四拨人就在那里吵。村委会大院门外有一群麻雀,叽叽喳喳了一天。最后有人想了个办法,把每年的麦秸蜀黍料都拉过去,再拉十几方土填面上,日常的生活垃圾、煤渣粉灰都拉到那里去,用不了几年就能填满了。这十几方的钱,就从村委会的钱里出。规矩,定下来了。
其实在孩子的眼里,这些大人的事情不需要他们懂,他们只需要知道哪里好玩就可以了。春夏秋冬,什么季节哪里好玩。到了秋收这会,很多孩子们都喜欢玩火,可能是由于几千年血统里的先民崇拜。玉米芯和玉米皮都是孩子们认为最好的喂养火焰的玩具。孩子们是分圈的,这往往受父辈关系的影响,同一个村子里的孩子不一定一个圈。刘文和李尧,还有杨志民就是一个圈的。
今年比较幸福的是,上午往大坑里堆蜀黍秸秆的时候,对面供销社里的彩色电视机里放着歌。
下午,几个孩子溜下坡,就到了土坑底。
“要不今天就不烧火玩了,这几天我跟那帮人去水坑那儿玩,那儿也很好玩,还有俺妈说了,放火烧山,牢底坐穿。”李尧最近跟着另一伙儿小孩玩,晚上回去晚了,没少被他妈打屁股,捎带着训叨了其他事情。
“靠,咱们又不是烧山,就在大坑里挖个小坑烧,俺爸说了,这坑没啥用,真烧了也没事。”刘文这边已经掏出一个打火机了。他刚从他爸口袋里偷过来,而且跟那帮孩子的头打过架,这下更来气了。
“别,虽然我也想玩,但是万一被发现了咋办。还是别玩了,走吧,走吧。”李尧说着就要走,但是走两步见没人走又回来了。
有时候所谓的规劝,反而是言不由衷,反而是纵容,反而是怂恿,其实归根结底,就是好奇心的高地被推卸责任的大军占领啦。
杨志民看着挺像样子的瞅了瞅地形,然后说道:“没事,烧不上去。”
“行吧,不过这可是你们要做的啊,”李尧嘟囔着。
“行,行,行”,杨志民接着腔。
刘文用火机打了一个干干净净的火。
风把几片烧着的玉米皮吹到了坡上,坡腰很快就烧着了。几个孩子见状,慌了,赶忙爬上去,钻进一个小巷溜了。
火势越来越大,从大老远就瞅见了。几个大人看见起了火,赶紧围了过来。
“说不定是哪几家孩子玩火。”有人冷不丁地说道。
“不可能,咱们这几家的孩儿都那么乖。”马上有人接过了茬儿。
“说的也是,我看估计是村里那个憨子。”
“不用估计了,我看肯定是,前几天还见他在坑里发疯。”有人补充着说。
大坑周边的其他人听到消息都聚了过来,一打听,这个罪魁祸首找到了,而且合乎情理。于是一群人声势浩大地去声讨憨子,路上还不断有人跟去,闹得那一片鸡犬不宁。旁边有人刚吃上饭,就端着碗出来看。憨子被一群人一吵,就像惊着的驴,就对着人群骂,去你妈的!
有人过来打憨子,两个人扭作一团,那个人没有憨子疯,打不过。几个人赶紧过来帮忙,庄稼汉的力气都挺大,三下五除二就把憨子撂趴下了。不知谁踢了憨子一脚,憨子就去咬他,几个人又把他撂在地上,补上几脚,憨子怯生了,安安静静。几个人就把他丢进他的棚子里。憨子居然哭了,人们见了也心软了,几个妇女相互劝了劝男人们,于是都散了。孩子们也回了家。
晚上杨志民做梦的时候,梦里都是草木灰的味道。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一只被饲养成的庞然大物――它的定义就是被饲养的,然而它锋利的牙齿却不断咀嚼着它周边的村庄,健硕的肠胃则不断消化着它周边的土地,它还吃掉了一团又一团穿着不同衣服的人,从辫子服到中山装,从校服到西装。
杨志民吓了一跳,一股意思就去了膀胱,然后便梦见了一棵大树。第二天的早上,他是被姥姥打屁股疼醒的,院里晾着他的“地图”。
接着几天后,有人传信,憨子没了。
有人说他死了,说是愧疚死的,说是饿死的,也有说是误食了农药泡过的种子。当然,有人就出来辟谣说他跑了,前几天还在县里看到他要饭。
无人查证。
那个棚子还在,只是一支腿“瘸”了。
一九九八年,杨志民十岁。
那年的事儿大多数他也记不清了,只约莫着入冬的时候,山上便下了雪,漫山遍野都跟洒了盐一样,还有下地的时候被冷冽冽的风冻肿的脚,那风就跟镰刀一样,割在埋在雪地里的脚上。要是真要再多说一点,对于他家而言,那年确实还有几件大事 ―― 一是长江发大水,很多人遭了灾,很可怜,他们村组织了捐款,姥姥还把他那条穿了几年的旧裤子捐了;二是他们村修了一条新崭崭的马路,听大人说是什么沥青的,对他而言,有好处也有坏处,坏处是这路铺的时候味道太冲,闻多了头晕,好处是以后出门方便了,姥姥说过几个月收了粮食卖了钱,就给他买新裤子;三是县长家儿媳妇生孩子,镇长带着他们村长去县里,回来的时候俩人都喝醉了,过路口时被一卡车撞飞了,人没了,全身儿衣服也都破了口子,开卡车的赔了很多钱,村长是他一个表舅。下葬的时候,表舅家的那个姥姥原来说不去,后来去了,还把连夜给表舅缝好的裤子烧了。
杨志民并不懂这个东西,他问姥姥,这次姥姥没有回答他。
多年后,他有一次回到家里,看到没有起床的姥姥靠窗偎在床上,抚摸着旧时的黑白照片,指尖碰到边缘的动作很慢,而思绪却倒流了五十年。那是一个个动荡不安的日子,那是一个个朝气蓬勃的面孔,那是一个个奠基者的故事。心头只一颤,姥姥拉开帘子的刹那间,窗棂外的阳光穿进来了,很刺眼,于是他暂时看不清了。
彩色电视机里还在播着春节联欢晚会,几个人在唱着歌。
时间还是一九九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