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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妈妈的哭是我七岁生日的前一天,当时我上学前班。学前班和一年级一个教室,同一个老师教,老师姓王,教了学前班的aoe,就去教一年级的《秋天来了》,教了一年级的10-6=4,就去教学前班的123。这样的复式教学造就了一批“天才”,其中就有我。那天,王老师提问晓霞,10-6=?,晓霞站在那儿,半天不吭声,我着急了,说是4。王老师轻轻呵斥我,你的123写完了?我大声地说,完了。王老师这下没话说了,瞪我一眼,转头对一年级的学生说,都看看二妞,人家学前班都会一年级的内容,尤其是你杜晓霞,耳朵是摆设吗?同学们嘿嘿嘿地笑。
当当——当当——,下课铃声响了。铃是一块长条的铁挂在围墙边的核桃树枝上,高年级的哥哥姐姐用一根铁棒敲,上课是“当——当——当——当——”,下课是“当当——当当——”。起立——,下课!王老师的身影一出教室门,我马上跑到晓霞身边,说,晓霞姐,咱们去打沙包。晓霞是我邻居,比我大二岁,本应该上二年级,因为脑子笨,杜叔让她留了一级。晓霞虽然成绩不好,但玩起来花样很多,而且水平高,就拿打沙包来说,她一上场没有几十次回合的扔沙包,下不了场。打沙包的玩法是,人员分成两组,其中一组人分成两队面对面站着,拿沙包扔站在中间的另一组人,中间的人躲避,被沙包击中者就下场,中间的人全部被击中,换另一组站在中间躲闪击来的沙包。
晓霞看见我来了,重重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对我翻了个白眼,出去了。她身边总是围着一圈人,不一会儿,她们开始打沙包了。全校就晓霞一个沙包,那年月布太珍贵了。杜叔在供销社上班,是有工作的人,他们一家的穿着比我们都好,比如晓霞的衣服上没有补丁,大家的衣服上都有,我的尤其多。我穿的裤子是我姐姐大妞穿小了的,她穿时已经在屁股处打了补丁,我穿时又盖了一个,膝盖处也是两个大补丁,家里哪有闲布做沙包。
放学了,晓霞和一群人在前面叽叽嘎嘎地说着走着,她一边走一边抛接沙包,不时还歪着头看我。我一个人走在后面,心里不得劲,想,我怎么才能有个沙包杀杀她的威风?不要看我年龄小,个子小,躲避沙包很机灵,一上场也不容易输,大家常常争着与我一组,如此一来,我玩打沙包的兴趣很浓很上瘾。
回到家,妈妈挺着个大肚子在灶间忙活,我把书包一扔,长长地躺在炕上。妈妈见我没有像以前回家一样上前摸她的大肚子,有些奇怪地问,二妞,咋不高兴?我委屈地把学校的事说了一遍,还嘤嘤嘤哭起来。我妈说,二妞不哭了,妈以后也给你做个沙包。妈,真的?什么时候?我也不哭了,追着妈妈问。家里哪有布?你懂事些。姐姐大妞比我大四岁,上四年级,已经是个小大人了,常常用妈妈的语气教育我,平时,我很听她的话,这次不行,沙包对我诱惑太大了。妈,明天是我的生日,你能送我一个沙包当礼物吗?我忽视姐姐的话,追问妈妈。妈妈没有说话。妈,可以吗?说着,我又开始哭了。三妞三岁,一见我哭,也开始哭了。
妈妈把三妞抱起来哄了一会,三妞不哭了,我继续哭。妈妈说,二妞不哭了,我去你奶奶家看看,看能找块布吗?我高兴了,督促妈妈马上就去。妈妈叮嘱姐姐看着锅,我们一起去奶奶家。奶奶家离我家不远,是个大大的院落,住着爷爷奶奶,大爸大妈和堂姐堂哥,堂姐已经不读书了,去城里跟人学裁缝,堂哥比我大八个月,跟我一样上学前班。我们家只有一间房,是爷爷以前养牲口的棚子,特别暗,大白天都需要开灯。几分钟就到了奶奶家门口,妈妈站住不走了。妈,我们进去呀?我催促。妈妈像没听见一样又站了一会,好像还叹气。妈,我们进去吧。我实在怕妈妈一个转身走了,妈妈不喜欢来奶奶家,一个月都不登门一次,爸爸倒是三两天就过来一次。
进了奶奶家,奶奶正抱着堂哥给他喂饭,大妈坐在炕沿上纳鞋底,大妈旁边放着一个黑色的粗布包袱。我眼睛亮了,那可是奶奶的宝贝,里面是奶奶存下来的各种布块,大姑二姑回家常常打开合上,合上打开,给奶奶做鞋面,纳鞋底,给表哥表姐们做衣服。大姑父在百货店当经理,这些布都是大姑拿来的。那年月买布需要布票,布票是按人头每人每年一丈三尺七寸。按理说,我家虽然娃娃多,但个头矮,应该够用,但是布票只是购买资格,买布还需要钱,我们家跟奶奶家已经分家,爸爸一个人养活一大家子,钱总是不够。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包袱,妈妈看了一眼移开了目光。妈,大嫂。妈妈称呼着。秀兰来了。大妈抬头回应。奶奶也抬头了,看见是我们,没吭声,继续喂堂哥吃饭。堂哥把头摆得像拨浪鼓就是不张嘴,奶奶好声好气地哄,乖宝儿,再吃一口,就一口。
我站在妈妈身边,听见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来,说,妈,你给我几块碎布块,明天不是二妞生日吗?给她缝个沙包当礼物。妈妈的话音刚落,奶奶的声音就来了,呦——,还缝沙包呢?这年月人穿都不够,哪还有多余的布做沙包,人要会过日子。奶奶说的话听着让人很不舒服,我怕妈妈转头走了,赶紧拽了一下妈妈的手,一直叫妈妈。妈妈低头看看我,抬头说,妈,你先给我找点,以后我有了还你,明天毕竟是二妞的生日。你啥时候还?这不是骗我这个老太婆吗?你呀——心可真大,还有心思过生日?三个丫头片子三个赔钱货,我老二遭这啥虐呀?奶奶说着把包袱拿起来准备放进她的又一个宝贝——一个常年挂锁的木头箱子。妈妈——,我摇妈妈的手。妈,妈妈再次开口,话还没说完整,堂哥插话了。奶奶,你不是说给我找块布,让我妈给我做双虎头鞋,端午穿吗?堂哥拉着奶奶的胳膊不让奶奶放包袱。你呀,奶奶指头轻轻戳了一下堂哥额头,背过身打开包袱,拿出一块黑色的布块和一团黄色丝线给了大妈。大妈接过去,折成一团握在手心,对妈妈点点头,拉着堂哥出了门。堂哥出门时对着我伸舌头翻白眼。
我顾不上理堂哥,眼睛还是盯着奶奶的包袱,一直拽妈妈的衣角,衣服都被我拽得变了型。三妞拽着妈妈另一边衣角。妈妈又看了看我,眼睛有点红,说,妈,就借一块,够缝个小沙包就行。秀兰,不是我偏心,布呢倒是有几块,宝儿(堂哥的小名)刚才拿了一块,如果你肚子里出来的是男娃,我也给你一块,二妞的沙包就算了 ,女娃不能太由着性子,你也不能由着性子,十年生三个全是……哎……我也累了。奶奶说着,抱好她的包袱锁进了箱子里,从临近的长条凳上拿了个枕头(长条凳上叠放着被子褥子和枕头),往炕上一扔,脱鞋,上炕,放倒身子开始睡觉。我抬头看,妈妈脸色铁青,我好像听到牙齿摩擦发出的咯咯声,我不敢说话了,垂下头。过了好一会,妈妈没跟奶奶打招呼,拉着我和三妞出了门,出门的脚步有些错乱。
回到家,妈妈打发我们仨出去玩,说她歇歇。姐姐一手拉一个,我们仨出门了。玩了一会,我口渴了,回家喝水,跑到门边,听见妈妈在哭,我有些奇怪,从门缝往里瞧,妈妈倚靠在灶间的墙上,嘴里咬着擦脸毛巾,呜呜呜地哭,眼泪顺着脸颊画了几道亮晶晶的水路,眼睛红肿着。因为是第一次见妈妈哭,我有些吓住了,不敢动也不知咋办,默默地站在门边,慢慢地心里开始很难受,眼泪也落了下来,我和妈妈隔着门彼此哭了很久。从此以后,我不喜欢玩沙包了,并且开始恨奶奶。
从我记事起,奶奶就不喜欢我们一家,她喜欢大爸一家,喜欢两个姑姑家。我们姊妹几个从小到大,她从没抱过,她的背上常背着堂哥。奶奶有三只老母鸡,天天都下蛋,鸡蛋也没我家的份。去年姐姐出水痘想吃鸡蛋,妈妈打发我去奶奶家拿两颗,奶奶说没有了,刚吃完。半小时前,我上厕所,看见奶奶拿着两个鸡蛋进屋了。我回来把奶奶说的和我看见的都说给妈妈听。妈妈听完后说,二妞,这话可不能说给爸爸听。为啥?爸爸会生气呀,你希望爸爸不高兴?我摇头。不一会儿,我出去玩,看见奶奶颠着小脚,手里端着一个小箩筐进了大妈家,小箩筐里全是鸡蛋。
夜里,爸爸回来了。妈妈恢复了常态,只是眼睛有点红,挺着大肚子给爸爸热饭。爸爸问眼睛咋啦?妈妈说,刚才尘土迷了。爸爸盯着妈妈看了几眼,回头问我,二妞你明天生日,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啥也不要。我说。爸爸惊奇地看着我说,呦,二妞长大了。从看见妈妈哭的那一刻,我就长大了,并在心里发誓,等我长大一定给妈妈买很多很多的布,包满一个大大的包袱,比奶奶的包袱大得多的包袱,让奶奶羡慕妈妈。
可惜,我的愿望没来得及实现,奶奶去世了。那年,我九岁,离长大还有很长的时间。奶奶下葬了,爷爷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大爸、爸爸、大姑、小姑坐在一起分奶奶的遗产。一大家人围坐在奶奶的大土炕上,大爸先开口,说,分家长孙有一份,你们有意见吗?大家都摇头。大爸又说,我是老大,应该我先挑,亲兄弟之间就不来虚的啦,我要木头饸络床(木头做的,压面条,当时很宝贝。),妈喜欢的那口大铁锅给宝儿,她老人家也最喜欢宝。没人提出反对意见。轮到爸爸了。大爸问,老二你呢?你想要啥?爸爸回头看妈妈,妈妈说,我们只要妈那个黑包袱。二嫂,包袱里没有啥东西了,你重新挑一件,这个黑包袱给我做个念想。小姑说。不,我就要那个包袱。当时大姐已经上了初中,学校离家十亩地,需要住校,可大姐的袜子是漏脚趾头的,她宿舍有同学嘲笑她,虽然开学刚一周,她已经嚷嚷着不去上学了,可家里找不到一块手掌大碎布。我不要大铁锅,我也要包袱。看见有人争,堂哥也来凑热闹。你傻呀,包袱里的东西你奶奶不是都给你了,要个破包袱有啥用。大妈轻轻呵斥堂哥。堂哥不知发什么疯就是要包袱,还睡到地上蹬脚摆手。宝儿,先起来。二嫂,包袱就给宝儿吧,他毕竟是妈唯一的孙子。大姑说。妈妈盯着大姑不说话。我说的是妈的心意。大姑转过脸嘟囔着。
这时候,四妞摇摇晃晃走过来,对着大姑说,嘟嘟(姑姑)抱,嘟嘟抱。大姑像没听见一样,向另一边撇着头。小姑正蹲在堂哥跟前说着什么,堂哥一直摇头,继续蹬腿摆手,小姑不知又说了句什么,堂哥高兴了,从地上爬起来,抱着包袱坐到大妈怀里。刚会走路四妞又摇摇晃晃向小姑走去,妈妈一把抓住她抱了过来。四妞从出生到会走路,两个姑姑没去我家看过一眼,我们家只有姐姐大妞出生一个月时,两个姑姑每人送来十个鸡蛋一斤红糖瞅了瞅,我和三妞的待遇也和四妞一样。这些都是妈妈夜里和爸爸闲话时,我听到的。当时我想,如果我长大了当姑姑了,一定不会这样区别对待侄儿侄女,可惜这个愿望没有实现,妈妈最终没有生下弟弟,就我们四朵金花。
宝儿是妈的孙子,妞子们就不是妈的孙女?妈妈抱着四妞站在门边说。二嫂,你这话说的,你觉得能一样吗?尾音很高。大姑跟奶奶最像,长得像,说话嗓音像,办事路数都一样。这是村里人说的。妞子们咋啦?我就喜欢女娃,我这一辈子还就生女娃了。妈妈说完,抱着四妞,拉着我回家了。路上,妈妈一个人一直说,女娃咋啦?女娃就比男娃差?我偏不信这个邪。是吗?二妞。我点点头。妈妈摸摸我的头继续说,我一定要有自己的包袱,二妞,不信你看着。语气很肯定,神态坚定,我也很肯定地点头。夜里,妈妈从自己贴身内衣上剪了一块补了大姐的袜子,不是只补破洞,整个后跟包了一块,前脚掌贴一大块。妈,这不是浪费布吗?我的嘴长话总是很多。这样结实,初中娃活动量大,应该能穿到放寒假。妈妈把补好的袜子在胳膊上拍着说。
转眼是来年春天,爸爸外出回来了,给妈妈带回来一块花布,红底绿花,比奶奶的黑布好看多了。我们围着布叽叽喳喳,妈妈问,哪来的?爸爸说,前村三毛不是去南方了吗?他带回来的,我敢肯定这是咱村头一份,给你做件衣服,你好几年都没添新衣服了,穿出去,让那些媳妇们羡慕羡慕。妈妈长长看了爸一会说,程斌你对我真好,你说句老实话,你想要儿子吗?现在后悔吗?妈妈说完,盯着爸爸的眼睛。爸爸拍着妈妈的肩膀说,看,又乱想了。说实话,别人说绝户头时稍微有点不舒服,不过想想又没啥,咱还能管得住别人的嘴,咱不都说好了,这一辈子享福受罪就她们四个丫头了。妈妈眼睛红了,低下头一下一下地摸着花布,说,我要把这块花布做包袱,我要在里面包许许多多的布。
听村里人说,爸爸妈妈是那个年代少有的自由恋爱。妈妈是县城郊区人,上过高中,因为祖上是地主不能升学,外公在太原钢厂上班,条件比爸爸几代务农高了不少,难得的是外公看了一眼爸爸,啥条件都没提同意了。外公外婆年纪大了时候,爸爸像亲生儿子一样端屎端尿。这是后话。
转眼到了1983年的12月1日,商业部通告全国敞开供应棉布的同时取消了布票。爸爸也开始同人合作买卖粮食。妈妈在照顾我们四个人的同时,从集市上抓回四只小猪仔。来年春天,爸爸妈妈用贩卖粮食和卖大肥猪的钱,拱了两间土石混合的房子,我们一家终于搬离逼仄的黑洞洞的,乌黑斑驳的墙壁总是渗出霉味的牲口棚。日子好像越来越好了。
又一年秋天,我十二岁,考入县二中,我们村有三个孩子考入。爸爸妈妈高兴坏了,他俩一起进城买回来一大块红布,说给我们四个小鬼每人做一身新衣服。衣服是同村刚结婚的小媳妇缝制的,小媳妇学过裁缝,陪嫁了一台缝纫机,她给我们做衣服,妈妈帮她做鞋。衣服做成了,四个人一人一身红衣服,站成一排,妈妈笑得合不拢嘴,爸爸也咧着嘴笑,我们四个更是笑哈哈的。剩下的一小块红布,妈妈郑重地把它包进那个红绿包袱里,很郑重,很郑重,像某种仪式。妈妈的花包袱里有了第一块布。
慢慢地,人们吃得好了,穿得也好了,妈妈包袱越来越鼓,看着包袱,妈妈常常笑着说,这可是我的宝贝。妈妈是个巧人,跟着新媳妇学习了一段时间,买了台凤凰牌缝纫机,开始给我们一家大小做衣服。做衣服前,妈妈先去市场看一圈,回来总能做出九成像的衣服,周围同龄艳羡的目光让我们四个妞很骄傲好几年。
奶奶去世后,我家和大妈家来往不多,大妈和大爸怕我家娃多,走近了拖累他家。可是,大妈不会做衣服呀?她不好意思把布料拿过来让妈妈做,就让堂姐拿过来。给大爸做裤子,给大妈做花衬衫,给堂姐做裙子,做得最多的是堂哥的衣服。妈妈常常会给堂哥堂姐的衣服加点装饰,袖口一圈泡泡,裤子上贴个飞机图案。这些小装饰都是花包袱里的,那时,我们都喜欢看妈妈翻花包袱,堂哥堂姐也一样,六个人围着妈妈,看她一层一层翻开,一层一层放下。有一次,妈妈还给堂哥的黄帽子上缝了个五角星,堂哥得意极了,出去显摆了一圈,再次来家时抱着奶奶的那个黑包袱说,小婶,奶奶这个包袱给你吧。妈妈用手摸了摸说,不用了。堂姐学过裁缝呀,为什么不会做衣服?妈妈不让我乱问。妈妈不让我问的还有关于大姑小姑的。
大姑和小姑与我家的关系一直不如大爸家,奶奶在世时如此,奶奶去世后亦是,她俩去大爸家总是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还避着我们家人,实在避不开,迎头对上,她俩会说,妈托梦了,让给宝儿送些吃食。妈妈通常不说话,爸爸黑着脸,我们四个直骂偏心鬼。后来,我们家日子越来越好了,两个姑姑的日子反而一般,尤其是大姑家,在大姑父去世后,两个表哥不务正业,大姑的穿着落后很多。妈妈呢,相同的衣服会做两身,差遣爸爸给大姑送一身。我们不理解,乱嚷嚷地阻止。妈妈说,大姑是爸爸的亲姐姐,爸爸心疼,爸爸心疼的人,我们就要心疼。妈妈说这话时,停止正在整理她花包袱的动作,盯着我们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神态很认真,我们都听进去了。现在大姑小姑一听说爸爸妈妈来我家都会过来看看,我们三家离得近。这是后话。也在那年秋天,我们一家搬进了新房,纯砖建造,既明亮又宽敞。
渐渐地,各种成衣开始席卷大街小巷,买布回来自己做衣服人少了,但,妈妈喜欢自己买回布亲手做衣服。我十八岁时,考中了师范,师范可是铁饭碗吃皇粮的,妈妈很高兴,连夜给我做了两身新衣服,一身红,一身绿。到了学校,看见同学们都穿着买下的各色洋气的浅色衣服,我低头看自己的衣服,咋看咋别扭,颜色土气,款式土气,针脚还不平整,加上脚上的千层底布鞋,我恨不得离他们远远的。再回家,我抗议妈妈给我做衣服。三妞四妞也抗议,说同学们都笑她俩是土老冒。是呀,街上衣服的款式已经是妈妈仿不来的了,棉布上衣插一节纱袖,或者拼搭各种不同布料,都是从很远的大城市进回来的货,妈妈再手巧,也变不出各种衣料。走到街上,妈妈看看衣服,看看布,回家看看自己的花包袱,那时的花包袱,我们咋看咋土气。从此,妈妈很少做衣服了,花包袱也很少见了,闲下来的妈妈好像缺些什么似的,人很不精神。
一九九六年,我儿子出生了,他是我们家出生的第一个第三代,妈妈比我还高兴,月子里除了照顾我的吃喝拉撒,还和婆婆争着照顾儿子,夜里儿子一哭,妈妈赶紧爬起来。婆婆说,你也是上年纪的人了,不累吗?不累,这还累,我以前一个人管四个都不感觉累。一个人抱大四个孩子,你还想抱孩子?想,我就喜欢抱孩子,没有抱厌烦。婆婆撇撇嘴有些不相信,我相信。妈妈脾气太好了,我们从小到大她没高声说过我们,更没动过一根手指头。现在我们说小时候没挨过妈妈的打,有少数人相信,说没挨过妈妈的骂,没有人相信。
儿子出月了,我去娘家坐月子。妈妈献宝一样端出了她的花包袱,从中拿出两件红色的小肚兜,我没见过,街上也没买的。这可是宝,丑娃(儿子小名)穿着肚子不着凉,布用的是水洗棉,买回家我洗了又用开水烫了。这么有用的东西,月子里咋不给我娃穿?娃生下来先穿谁的跟谁亲,我可不能跟你婆婆抢功。除了肚兜,还有一叠尿布,也在花包袱里。
儿子的出生,让妈妈的花包袱又放光彩,天凉了,是纯手工做的连脚裤,端午是虎头鞋、香包、马牌,过年是各种帽子。儿子第一次戴马牌,大姑子惊讶了。我们这儿的老习俗是,小孩子过端午佩戴马牌好养活,可是街上卖的都是香包,哪有卖马牌的,大姑子的几个孩子就没戴过。此后,姐姐生下了钰钰,三妞四妞先后也结婚了,妈妈的花包袱打开的次数就更多了。我们姐妹四个的孩子,都穿过妈妈花包袱里的宝贝,几个小一代都知道姥姥有个花包袱,花包袱里能变出街上没有的特色衣物,各种小玩意,比如端午五毒香包,小兔子小鸭子玩偶,老虎帽子,猪头鞋……小时候的他们常常给小伙伴们显摆,得意极了。
现在,我儿子大学都毕业了,最小的外甥也上初一了,爸爸妈妈年龄大了,开始在我们四家轮流住,妈妈眼睛也花了,但是花包袱没有抛弃。前几天母亲节,我在姐姐家别墅二层的衣柜里看见了,布面磨起了细毛,绒绒一层,里面抱着四妞邮寄回来的杭州丝绸裙子,三妞自己公司的艾图爱运动套装,大姐买的棉布睡衣,再往下翻,竟然还有给我们小时候做衣服剩下的红布,给外孙外孙女做马牌的辅料,各色丝线……四妞三妞都说,妈妈去她们家住时,红包袱总是跟随着,当然来我家也一样。这几年流行红配绿,大俗即大雅,还有人穿着走T台,妈妈的花包袱看起来还挺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