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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害死了你妈妈，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

“是你害你弟弟躺在这儿，为什么躺在这里的人不是你？”

“徐泽一，你就是个祸害。你活着，就是来祸害我们徐家人的。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铺天盖地的绝望重重朝徐泽一身上压下来，伴随着尖叫声、哭泣声、120救护车声，以及刺目的一片红。

“啊——”徐泽一从梦里惊醒，把身子蜷缩成一团，冷得彻骨。窗外，是一片漆黑。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做噩梦被吓醒了。他只知道，自己从生下来那天起，就带着罪。

［壹］

徐泽一从生下来那天起，就没有妈妈了。他的妈妈在生下他之后，大出血而亡，唯一留给他的，只有徐泽一这个名字。

这名字取自一首诗：君子如水，随方就圆，无处不自在，择一人而白头，择一城而终老。浪漫的初衷，罪恶的起源。

徐泽一从有记忆以来，就不知道妈妈长什么样。家里找不到一张妈妈生前的照片，为了不让爸爸睹物思人，就连爸爸妈妈婚后的房子，后来也转手卖给了别人。

妈妈死后，爸爸意志消沉，每天借酒消愁，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徐泽一能活着长大，简直就是奇迹。爸爸在他还是襁褓中时就不闻不问，长时间饿肚子、尿了拉了没及时清洗导致红屁屁等症状，几乎是常态。

大多数人都是没有婴儿时期的记忆的，可是徐泽一有。他记得自己常常因为饥饿和怕黑，而哭得差点断气，也没人来抱他，满足他的需求。他哭累了，才沉沉睡去。这段经历，让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没那么重要。

直到有一天，他被爷爷奶奶抱走，接回乡下，才有人疼。

爸爸只有在乡下去看望爷爷奶奶的时候，才会顺便看他，看到他的时候，也依旧横眉冷对。

爸爸的态度，也影响了周围的那些小伙伴。没人愿意跟他一起玩，他们会把他围绕在中间，朝他扔石头，用树枝戳他，骂他是个没妈的野孩子。

有大点的孩子会笑话他，他是个克星，他的妈妈就是他给克死的。

徐泽一除了哭，除了躲，无能为力。

每次回到家，他的身上都有大大小小小的伤。奶奶心疼他，问他他也不说，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摔到了、磕到了。奶奶心里明白，背着他也偷偷去教训过那些孩子，那些孩子却从来都不当回事儿，依旧我行我素。奶奶没有办法，只好在吃食上弥补他。

而爷爷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把他拉在跟前，疼惜得摸着他的头:“泽一啊！你想不想跟他们成为朋友呢？你要是想融入他们，爷爷帮你。”

徐泽一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那些人说的话戳到他的痛处，他想反抗，却无能为力，但不代表他会原谅。

“好。泽一，你记住，猛兽总是独行，牛羊才成群结队，能量越高，就越喜欢孤独。只有当自己强大了，才不会整天担心被人欺负。”爷爷语重心长道。

听着爷爷的话，徐泽一内心受到极大的震撼，坚定地点了点头。

从那以后，徐泽一习惯了独来独往。

爷爷在文化大革命里，错过了上大学的机会，但这不妨碍他喜欢看书。爷爷有一个书房，房间里全是他淘来的各种各样的书籍。爷孙俩经常躲在书房里，一看就是一整天。

徐泽一的精神世界是丰盈的，内心又是极度匮乏的。爸爸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憎恶，仿佛他是十恶不赦的杀人犯，这让他深感不安，经常晚上噩梦连连。

很多个夜里，他因为晚上做噩梦，吓得冷汗涔涔，蒙着被子悄悄哭泣，奶奶都会过来把他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说:“泽一，又做噩梦呢？你不要自责，你妈妈不是你害死的。每个女人生孩子，都会在鬼门关里走一遭，有的人趟过来了，有的人则运气不好，没趟过来。你妈妈只是运气不好，这不是你的错。”

“至于你爸爸，他只是太爱你妈妈，才把一切迁怒在你身上。时间久了，他会想明白的。你不要怪你爸爸，你只需要耐心等待……”

徐泽一只是哭，不说话。他想，他哪能真的怪爸爸呢？他所怨恨的，只有自己。如果他从一开始，就不降临在妈妈肚子里，那该有多好？那样妈妈就不会因为大出血而亡了。那样，就不会有后来这一切的悲剧了。

［贰］

这样的日子，不知不觉过了15年。在徐泽一15岁的时候，爸爸遇见了知性优雅、温柔善良的林静。

林静听说了爸爸的故事，被他十五年如一日思念亡妻的真心打动，逐渐温暖了爸爸冰冷已久的心，这才让爸爸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

从前，爸爸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家里从来都不开火。他每次都是点外卖，或者直接下班后在外面餐馆里吃了再回家。林静来了后，家里开始有了烟火气，厨房里开始有了锅碗瓢盆声。

从前，爸爸几乎每天都会喝得醉醺醺的，房间里随处可见各种烟蒂，啤酒罐，外卖盒，臭袜子，脏衣服。林静来了后，家里里里外外都收拾得非常干净，房间里还花香四溢，随处可见吊兰、茉莉、天竺葵、月季花。

婚后，爸爸和林静又生了一个弟弟，弟弟软软糯糯的，可爱到爆炸。徐泽一内心被欢喜充盈，不动声色。

小婴儿的出现，给家里带来了很多欢喜和热闹，也伴随着很多鸡飞狗跳。爸爸看着弟弟点滴的成长，才察觉自己从前对长子的疏忽，于是把徐泽一从乡下接回家里。

只是没想到，这一接回来，就出了事。

林静认为，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带上孩子去旅游，可以增长孩子的见识。所以她提议，每一年都要放下工作，来一次说走就走的全家旅游计划。

这一年暑假，弟弟6岁，徐泽一21岁，林静在做了各种攻略后，提议他们全家四人一起去上海游玩半个月。先带弟弟去上海迪士尼乐园玩上一整天，再去别的景点转转。

那天，他们一路上舟车劳顿，到了晚上，却依旧兴奋得睡不着，一直聊天到很晚，才沉沉睡去。翌日醒来时，却发现睡过了头，匆匆收拾干净准备妥当后，赶到目的地，却发现迪士尼乐园入园处，排了很长很长的队。

不得已，爸爸先过去排队，让林静他们三人在旁边默默等候，等轮到他们的时候，再过去。

眼见入园口的队伍越来越长，排队的人群半天都不见移动一下，林静越来越焦急。她把弟弟托付给徐泽一看管，自己跑到队伍前列，去探个究竟。再等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入得了园？而且那些游乐项目也需要排队，一天下来，大半的时间就消耗在排队上了，弟弟还怎样愉快的玩耍嘛？

林静走后，徐泽一一直拉着弟弟的手，站在原地等待。不断有人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看得出来，都是一家人带着孩子过来玩的。

那些孩子脸上，洋溢着兴奋好奇的微笑，有些孩子手上，还拿着五颜六色的冰淇淋。弟弟看着那些孩子手上的冰淇淋，忍不住舔了舔唇。

徐泽一低头，问弟弟:“要吃冰淇淋么？”弟弟点了点头。“好，我带你去买。”徐泽一打听到，卖冰淇淋的地方在对面街道上，于是牵着弟弟的手，朝对面马路上走去。

弟弟拿着蓝色的冰淇淋，刚舔了一口，徐泽一突然听到附近有个女声在尖叫:“啊！我的钱包不见了，有小偷，抓小偷。”

［叁］

后来，徐泽一总是忍不住回想那一幕。命运总喜欢对他开玩笑，在他觉得幸福好不容易降临的时候，又残忍地将它剥夺。

当那个清脆的女声骤然在耳边响起时，一个男人慌不择路地跑过来，刚好撞在了徐泽一的胳膊上。

“就是他，小偷。”那个女孩惊慌喊道。

几乎是下意识的，徐泽一拦住了男人的去路，拽紧了他的胳膊:“还想逃，把钱包交出来。”

周围的群众将两人围起来，不断有人对着男人指指点点。男人恼羞成怒，突然把目光瞄准了徐泽一身旁正津津有味吃着冰淇淋的弟弟身上。

说时迟那时快，徐泽一大脑一片空白，眼睁睁地看着弟弟被推到马路中央，当场被路过的车撞飞。

刹那间，尖叫声，哭泣声，还有人群里拨打急救中心的电话声，刹车声，乱成一团。而罪魁祸首，却在趁乱中，逃之夭夭。

血，鲜红的血液，就这样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在阳光之下。和妈妈临死前，被血染红了的身体，一个样。

弟弟曾是徐泽一世界里的光，而现在，这缕光，也被他给亲手掐灭了。他的世界，从此漆黑一团。

再也没有人，用童稚的声音叫他，哥哥了。再也没有一双小手，牵着他的衣袖，对他说，哥哥，抱我。

他连哭，都哭不出来，整个人僵硬在原地。

［肆］

你好，我叫吴限甜，谢谢你刚刚帮我抓小偷。

医院的长廊上，女孩局促不安地站在少年面前。女孩的容颜，和她的名字一样的可爱，阳光。

她的声音，不算大，也不算小，可少年却无动于衷。他的世界被绝望蔓延，已经哑了。就算听见了，他也不想理她。

那个小偷，偷的就是这女孩的钱包，大概是看她单纯，比较好欺负，所以才选择她下手吧？

他不后悔救她，只是暗恨自己牵累了弟弟。命运之神，从来都不曾眷顾他。

女孩被少年眼里的冷漠，和充血的眼神给吓住了，默默地往后退了退，静静地和他一起，等待手术室里的消息。

等待的过程中，吴限甜将刚发生的事情，发到了家人群里。爸爸妈妈和哥哥，都被吓了一跳，赶紧问清了医院地址，匆匆赶来。

不知等了多久，手术室大门有医生出来，宣告了消息。

林静忍不住嚎啕大哭。哭完后，她愤怒地指着少年的鼻子骂道：“都怪你，都怪你，都是你害了我的儿子，他才六岁啊！人生才刚刚开始，就成了植物人。为什么躺在那儿的人不是你？为什么躺在那儿的人不是你？徐泽一，你就是个祸害。你祸害了你亲妈，现在又来祸害我儿子，我跟你拼了，我跟你拼了，你还我的儿子，你还我的儿子……”

少年不发一言，只是低着头默默承受着这一切。

吴限甜的内心，大受震撼。少年看起来，和她一样的年纪，她不知道他曾经经历过什么，可听着那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叫骂声，她却感同身受。

她从小在爱里长大。爸妈老来得子，在他们45岁，哥哥20岁的时候，突然有了她。她的生活里，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尖酸刻薄的语言。

几乎是下意识的，也是出自本能，吴限甜坚定地站在少年的面前，替他挡住了所有的风雨：“阿姨，你不能这样说小哥哥。你儿子被撞，这怪不到小哥哥头上。要怪，就怪那个小偷泯灭人性，连个孩子都不肯放过。我相信小弟弟吉人天相，会好起来的，一切只是时间的问题。”

“你是谁？哦，你就是那个被小偷偷钱的路人？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风凉话？是我儿子躺在里面！你跟他都是罪魁祸首，现在倒还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女人身边的男人，也气得口不择言。

小儿子身上，倾注了他太多心血，自然比大儿子的位置要重要得多。

吴限甜听着男人嘴里的话，忍不住为小哥哥鸣不平：“叔叔，你应该就是小哥哥的爸爸吧？手心手背都是肉，两人都是你儿子，为什么你要这么偏爱小儿子？小哥哥没有了妈妈，你更应该双倍疼爱他啊？为什么娶了后妻，就要把前妻生的儿子给忽视？若是你的前妻地下有知，会不会从坟墓里跳出来和你拼命？”

男人听着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论，只觉得愤怒至极：“小孩子你懂什么？你再胡说八道我要打你了。”说着作势举起手，恐吓她别再胡言乱语。

徐泽一黑暗的世界里，突然响起一阵惊雷。这些话，他大概从来没有想过，但不代表他不明白。而今天，有个陌生女孩却替他问了出来，他看见有阳光赶跑乌云，慢慢地洒落在他的天空。

他的世界，慢慢有了一点点光亮和暖意。他想，他的世界，从此不再只是暗无天日的黑夜了，还有太阳和彩虹的晴天。

当你留在黑暗中，茕茕孑立，踽踽独行时，你要相信，总会有一个人站在光下等着你。而她来的时候，你所经历的一切，其实都不算什么。因为它会把最好的留给你。

［尾声］

后来，徐泽一和吴限甜，理所应当地在一起了。悄悄告诉你，是吴限甜主动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