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耳朵

                                                               01

 从前,村庄是有耳朵的,七婆婆,就是村庄的灵便耳朵。七婆婆故去之后,村庄就聋了。

 村庄太过空旷,象一只被命运之手不停轮转的筛子,村庄里太多有细碎的秘密,而时间如湍急的流水,那些被筛下的秘密,很快就被时间冲走。从前,七婆婆在世的时候,村庄的秘密都漏进她的耳朵里,把七婆婆变成一只行走的耳朵。

 李家嫂的猪“发”猪瘟了,四五天不见好,黄昏,她在院子里对自家男人发脾气,远远地,看见七婆婆走过来,就赶紧住了嘴。第二天,李家嫂去村口的小河洗衣裳,一路上,遇到熟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并用豁达的口吻对她说:“啊呀,破财消灾,想开些……”。

 趁着那猪还有几分活气,李家嫂的男人,在院子里将猪宰了。内脏,全扔掉了,只留猪肉,猪肉切成长条,整齐地摆在案板上,坐了一整天,也没人来串门,不甘心,挑到集市上,在案板之后,枯坐一整天,原封不动地挑回来。李家嫂发狠了,廋的,一股脑用柴火熏了,肥的用来熬油,家里能找出来的瓦罐,全找出了。

 每当黄昏,家家户户收工的时候,李家嫂的窗户,飘来熏肉的清香,红菜苔炒薰肉,蒜苗炒薰肉,洋葱炒薰肉,莴苣片炒薰肉,茼蒿炒薰肉,胡萝卜炒薰肉,雪里红炒薰肉,总之,随着时令的游走,花样百出……花样之中,一种隐隐的较劲。

                                                          02 

 七婆婆“村耳朵”的威慑力笼罩在村庄上空,不,无处不在,就像明朝夜幕下的锦衣卫。黄昏,悠长的巷子响起了笃笃的声音,一听到那熟悉拐杖的声音,母亲便会警惕地竖起耳朵。有时候,即便没听到笃笃声,母亲也会突然停下话题,示意我们安静,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确认没有响动之后,一家人又开始说话。

 后来,家家摸到门道,家有喜事儿,就在室内大声说话,他们明白,自有免费的“广播”将它快速、有效地播在全村播送出去。

 大姐分配工作了,工作在市里的医院,过年发了几十年大鲤鱼;

屋前人家的小三子考上大学了,学法律的,将来可以当法官,象包拯一样,可以断案的;

隔壁的小娣从在布吉镇打工,这个月又寄回了5000块钱;

后屋的毛猴子开矿大发了,预备带老婆去黄山游一趟;

新屋那边,阿香嫁了个矿上的“国有”工人,有了个吃上“公家饭”的老公。             

 但还是有很多人所不愿意传播的东西,漏进七婆婆的耳朵:

 我家育的谷种,被大雨淋湿了,今年种子的发芽率可能极低;

前屋的燕子退亲了,嫌人是小学代课老师,工作不稳定;

小谷子在外面打工五年,一个子都没寄回来,还向他的堂妹借了债;

小端子将9000块钱放在蛇皮袋里,在火车上厕所的时候,麻袋被人打开,钱不翼而飞,打电话回来,不回家了,返回东莞了。

阿丽去医院了,这胎又是个女儿,当场就决定“流”了……

                                                                   03

 因为有了七婆婆,村庄变得透明起来,足不出户的人们,仿佛长了一双能透视的眼睛。因为透明,村庄有时变得很温暖,充满人情味;又因为透明,村庄变得十分尖锐,一不小心,人们一不小心就会相互刺伤。

 那些秘密,在关键的时候,就变成了致命武器,从前,它们只是在心照不宣的状态,隐秘的,钝的,一旦放出来,就是利箭,直截了当地戳中人的心窝窝。

 七婆婆是个寡居多年。那些寂寞的日子,她往自己的耳朵里装满了故事,靠着这些故事度过了漫漫长夜,靠着这些故事,她掌握了村庄的秘密,走到哪里,她都能释放一些信息出来,也成为最受欢迎的人,信息,意味着见识,见识多了,评判是非能力就有了,权威便建立起来了。

 村庄一百多年的往事,也装在七婆婆的耳朵里。比如,门前那大片水田,叫“叶家垄”,为什么叫“叶家垄”呢?原来,百年前,我们的老祖从异地迁徙来钱,这个地方就是叶姓家族盘踞,这个村庄据说还出了个大名人,人们叫他“叶尚书”。

 大约不是空穴来风,因为有一年,父亲把粪窖清洗了,几块大石板路出来,那石板背面居然雕刻有字,是墓碑,碑文的内容我忘记了,其中大约有两个读书人,考中了秀才,上面记着他们的生辰,他们的子嗣,以及他们下葬的时辰。看了,当时一阵惘然。

假如,七婆婆只是一只乡村夜色中游荡的“耳朵“,那么七婆婆一定没有她在村子里的“长老“地位。

    七婆婆象一匹蚕,一生,不断地长,不断地脱皮,四次艰难的脱皮过后,她将自己结成一只茧,躺在床上两三年——完成了自己,象一只蝶一样,悄然飞走。 

                                                                       04

 赤日炎炎的盛夏,整个村庄象着了火,那开裂了的地面,象张巨大的嘴,一阵一阵地吐着热浪。田野里,四下瞧不见人影,劳作的酱色皮肤的壮汉和青皮后生,都到河岸的白杨树底下歇息去了。他们将脚放进清凉的河水里,算是最好的降温方式。但,那空旷的晒谷场,赫然,还有一个人。

 “那老鬼,是真不要命了!”坐在我家大青石门墩上的李家嫂,指着在不远处的谷场上朝自己家的黄豆秸打连枷的七婆婆。李家嫂的身型偏胖,胖人怕热,才坐一会儿,她就大汗淋漓。她抹着脸,推己及人,想那身型同样偏胖的七婆婆,怎会不怕热?

 黄豆是南方和水稻套种的最好作物。它高产,不需特别费力,临近水田,也不怕旱死,更重要的,是在物质匮缺年代,它是乡民眼中的“宝中宝“。乡村人,自然不懂得什么“蛋白质“、“含钙量“、“氨基酸“之类的专业名词。只知道,老祖宗代代传下来的做法:刚生下娃的媳妇要吃猪蹄炖黄豆下奶,做豆腐留下的豆渣——最好是新鲜的,给刚生下一窝猪娃娃疲乏无力的母猪提提精气神。

  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磨上一两斗黄豆,做豆腐,可以吃到正月半。炸豆腐子,将豆腐切成小丁,用新榨的菜油炸得焦黄,里嫩外焦;煎“豆腐角“,将豆腐沿着对角线切成三角状,烤得两面焦黄,然后放进炖肉十来多分钟,那豆腐被肉汤胀得鼓鼓的,一口下去,鲜肉和豆腐的清香,在口吃之间萦绕;香葱煮白豆腐,或白豆腐上下几片翠绿的上海青,它的雅号,也就是小说里的“翡翠白玉汤“”。

 过年吃不完的豆腐子,就用麻线穿起来,像钱串子一样。向阳的墙上,订有几排钉子,从腌缸捞起的湿漉漉的腌鱼,潮湿的腊肉,一排排地被挂在墙上晾晒,豆腐串也赫然其中。 

                                                       05

 黄豆,是农家宝,怎能不让别无选择的人们选择苦劳?

 整好的水田,人们往水田岸糊一道泥,待泥稍稍干,一人在前用“锄头脑”砸出一个个均匀的小圆坑,一人跟后将黄豆种——每年的新豆子,挑出个大饱满的,单独用塑料袋装起来,放置梅干菜坛,叫“做种”,放入小圆坑中,并顺手从田里抓把泥将圆坑盖住糊平。不几日,绿莹莹的黄豆苗全钻出来了。

  黄豆收割的时候正值盛夏。黄豆豆荚经日晒就会炸裂。所以,稻子一收割,就得赶紧将黄豆秸斫下来。天还未亮,便听见我家门口的有布鞋“嚓嚓“的声音”,不用猜,就知道,是七婆婆就拿着柴刀带着厚厚的棉布手套向她家的黄豆田进发了,吃早餐的时候,她弓着背,背上一大捆带着青绿叶、长满鼓鼓的半黄豆荚的黄豆秸回来了。

 母亲喊她歇一下,她不肯,再三地说,她才把沉沉的黄豆秸放在门墩上,一仰头,喝水似的,灌下半温的甘甜的红薯汤,把碗往桌子一搁,也不道谢,就重新背起黄豆秸走了。

  乡民大多都不善道谢,表达谢意的方式,大抵是默默地记在心里,只有机会,就记着回礼。比如,她家蒸馒头的时候,给你送来几个大馒头;他家包饺子的时候,先给你家端来一大海碗饺子;下枣子时,用量米的升,给你装上一升半青半红的枣子;地里西红柿采摘时,递给你几个大的,让你用衣兜兜回去哄娃;挑着满满一箩筐南瓜、冬瓜经过你家门口,放下担子,捡下几个,放在你家门墩上:“拿去吃,吃完了,再来要”。

   七婆婆急着把黄豆秸抢铺在公共的谷场,因为是公共的,先占先得,所以她得起早。正午时分,趁那豆荚要晒炸的时候,用连枷连续一气地敲打,然后再将黄豆秸翻过来,继续再打。打连枷是一件力气活,连枷砸下去的时候,人也随着弯腰向下,连枷轮起来的时候,人就得直起腰来,才能使得上力,身体来来回回做,不一会儿就腰疼胳膊酸。

                                                       06

 每年年初三去庙里进香的时候,总要经过一个脸朝河汊的村庄。那村庄一侧,起了高楼,三四层的,四五层的小洋楼,贴满了各种花色的瓷砖。靠近进香必经的小路,有大一片颓败、乌灰泛白的老房子,几面墙,坍塌在地,里面长满了叫不出名的枯草。墨绿色的苔藓爬上半颓的老墙,那墙角,甚至长出了大片的白硝,轻轻刮下来,可以点着,据说,那是做炮仗的原材料。

  母亲告诉我,那是七婆婆的娘家从前的老房子。从前,它们是村子最好的房子,青砖乌瓦,雕栏画栋,甚至还有绣楼,七婆婆和她姐姐,出嫁前就没有下过绣楼。

 绣楼,这个古典戏剧或才子佳人小说中习见的经典场景,无论如何,我都没法将它与眼前这片近乎废墟的老房子联系在一起,而身型偏胖的七婆婆,与走路如弱柳扶风的绣楼小姐更是相距径庭。     

 或者,她是《锁麟囊》中遭遇变故四处流离最后沦为老妈子的薛湘灵?或是《武家坡》里寒窑等待了整整十八载花容不再,面相衰颓的王宝钏?   汉乐府里,有首《十五从军征》: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

 不知道七婆婆经过这大片颓败的老屋时,会不会有类似的感慨?七婆婆不是远征去了,而是嫁人,但嫁人,何尝不是女人的一场远征,前路漫漫,生死未卜,一样的,像朝天抛掷色子,充满着无常和未知。

                                       07

 《红楼梦》里,元春省亲时,涕泪涟涟,怨父亲将自己送到:“不得见人的住处”——那还是华贵的皇宫;迎春的花轿将她抬进虎狼之窝,生生丧命于“中山狼”孙绍祖之手;那探春,嫁入番邦,一番风雨路三千,千里相逢一梦遥,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七婆婆嫁得并不远,隔着几个村庄而已,沿着黄土路,一直走,上个大斜坡,下坡,再翻过一个小山丘,经过一座龙王庙,就看见一条小河汊,斜拐进一条小路,就到了她的娘家。

   然而,后来连连的变故,令她从前与现今,折成两段,一念繁华,一念枯淡,如人间天上,几乎是脱胎换骨。一气生了五个孩子,那个当年花桥抬来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娇俏的绣楼小姐,在岁月中脱下了她原生家庭赋予她的最柔嫩的那层皮。

  后来,七公公得病故去,五个孩子,最小的一个,才几岁。她一个人顶起了整个家庭,在岁月的汤镬里几经浸泡,她果敢地脱掉了一层又一层皮。

 某日,她的女儿在厕所,半天也没有响动,门,久久不开,捶门也似乎听不见,待将门强行打开,已经没有气息,心脏衰歇而“去”。白发人看着一头乌油油头发的大女儿,再也没有声息,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该是怎样难忍?                  

                                                                          08

 那年,强悍了一生的七婆婆,忽然拄上了拐棍。每到黄昏,她就在村庄四处游走起来,东家去瞧瞧,西家去看看,总之 ,纵然她那个设备齐全的卧室——有电视,有空调,有音响(儿子怕她寂寞)——也牵不住她。

 像一只扑火的蛾子,见到亮光就凑过去。七婆婆,见到有人的地方,就会凑过去唠,她见识多,口才好,比喻极其形象,入木三分,言词犀利,通常会一针见血,甚至会一针致命。

 七婆婆活得很认真,有力,带劲儿。在人生这本田格本上,她从不潦草,从不敷衍,只管一笔一笔地深深描下去。

 人说,爱较劲的人,要“胜天半子”。 但七婆婆身上的那股韧劲,何止是“胜天半子”?她要的是,吃天全子,天又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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