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的路,美得一塌糊涂

天国的路,美得一塌糊涂


        才过了立秋,半夜三点的雷声就搅得人不安生,索性起身开了门窗,看天地乍亮,只是我这半米就人鬼不分的视力,看不清庭前紫薇遗落的满地霜华……



        十几年前的广州,就是繁华的代名词,公路两旁种着羊蹄甲和夹竹桃,中间除了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还有沿路看不到头的紫薇,一直从她居住的小区,绵延到学校。

        她姓綦,单名一个涵字,乍一听还真不像个女生的名儿!再加上黝黑的皮肤,若是剪了头发,还真真像个男孩儿。綦涵本不是这片繁华地界儿土生土长的人儿,只是四五岁就被姨母带来了这儿,跟着姨母的女儿,也就是只长她五天的表姐一起过活,到06年,已经有三四年了。姨母待她虽说没有亏待,但总归是寄人篱下,便奉行能少一事便少一事的方式生活着。

        那时候,七岁的她天天跟着表姐上下学,初夏刚过,广州中午的天气早已经热得不像话,她俩走过烫脚的柏油路,路边到处叫卖的小摊也已经歇了气,倒是公路中间的紫薇开得正好,红的紫的一簇一簇,在这刺眼的阳光下格外显眼!

        七八岁的她俩各自缺了两颗大门牙,姨母看着她俩,笑着说“要把它们扔在自己睡的床下面,这样上面的门牙才会朝下长,不然可得长成龅牙!!!”她俩立马照做,然后看对方一眼,都咯咯地笑出了声。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从手头溜过,门牙也慢慢长了出来。只是綦涵的门牙中间,还长了个尖尖的小牙齿,好像老鼠偷吃了东西,牙齿越磨越尖,整个看起来要多奇怪就有多奇怪!自此,她开始一点点封闭,时常闭着嘴,不愿意再多说多笑,性格也越来越孤僻,对谁也爱理不理。她时常想,当初的两颗大门牙是不是扔错了地方,才成了这副模样!

        可还得去上学,还得走过那条柏油路,綦涵也从二年级升到了三年级,原来的班主任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老师,长的肤白貌美,对谁都温声细语。只是三年级还不过一个月,班主任就辞职了,装着四十多个人的教室,突然间乱成一锅粥。代课老师一个接着一个,綦涵是十分想念她的,天天巴望着她还能继续回来授课。老师也确实在某一天回来了,拎着个小包,化着淡妆,及肩的黑发也随它披散着,那一刻,綦涵觉得老师好美,更为她能继续回来授课而感到高兴!然而,老师开口说:“因为我男朋友不喜我干这份工作,说对嗓子的影响太大,所以我今天来,是跟同学们辞行的,也跟教导处的商量过了,把三班的所有学生,分别分配到其他班级……”綦涵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了,刚刚满怀的希翼,在那一瞬间被炸得面目全非,泪水不争气地在眼中打转,本以为这是最大的恶意,却不想,这还只是开始!

天国的路,美得一塌糊涂

        四班,那个转角处的班级,整个班只有黑板左边的墙面上,仅仅有一扇能透进外面阳光的小窗户,窗户旁边是整整一块黑板报。不管四季如何更迭,这间教室,一直都靠灯光照明,因为位置刚好在转角,所以从里面隔着另外两面墙上的玻璃窗,看见走廊上算不得明亮的灯光,说不出的诡异。她,分到的班级正是四班!

        綦涵是个外省的乡野孩子,黝黑的皮肤像去非洲旅游了一趟,门牙间的牙齿长的越来越像鼠牙。新的班级,新的同学,新的老师,少不了的,是新的探究!因为她的孤僻,没有人愿意跟她说话,随着日子过去,她的尖牙和外貌,成了众所欺负的对象,她奉行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使得这样的欺压变本加厉!

        广州的冬天还是挺冷的,紫薇树干看不出一点生命的气息,枯枝败叶的,都怀疑明年它们能不能活得过去!小学放学比较早,綦涵也早已经不跟表姐上下学了,时常放学后还呆在教室,直到做完作业后才慢慢走回家。这一天,有个男生忘记带作业本了,又是明天一早就要上交的,不情不愿地半途折返回教室拿作业,当他打开教室门,看见被吓到的綦涵,双眼直直地盯自己,一股玩弄涌上心头。他走到自己座位上拿了作业本之后,走到她面前,问:“做完了吗!?”她摇摇头,终日的欺压已经让她变得麻木了。他一把就抢过她的作业,用着标准的粤语说:“做咩做,同我玩啦!”然后不由分说拎着她就走。那时候的广州,地铁早已经通行了,男生知道她寄人篱下,也知道她身无分文,所以就按照自己坐过地铁的路线,把她带到了自己都差点找不着东南西北的地方,然后让綦涵等着,他去买水,却是脚底抹油,朝自己家的方向溜了。华灯初上,綦涵从五点多等到七点多,也不见他身影,身无分文的自己,根本就没有坐车回家的可能,她只记得上地铁的站点——番禺广场,然后边问边走,至少,还有人知道3号线番禺广场在哪儿不是?!庆幸男生家离学校不远,但即便只是几个站点,綦涵也生生从七点多走到九点多,作业也已经来不及去拿了,反正也只剩一点,明儿赶个早起,也就好了。如此想着,她才拖着冰冷的身子往家的方向走,路灯把她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俨然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妪,佝偻着身子。公路中间,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依旧绿意盎然,紫薇已经只剩枯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回到家,姨母冰冷的脸庞比外面的冬天还要让人心寒,说身为女孩子却不知自重,大半夜还不归家;说任何事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全不顾他人感受;说没爹没娘的孩子,一点教养都没有……然后罚綦涵跪在门口,这一周都不许去上学!她忘了哭,或许冷得连泪水都冻结了,没有往外面流的资格,是了,没爹没娘,所以才这般苟活着。那之后的一周确实没有去过学校,倒不是因为姨母的惩罚,而是一场高烧,烧地她始终迷迷糊糊,爹娘来接她——回家!

        依旧还是要上学,搁置了一周的功课,让她惶恐不安,所以得了姨母的准许,一大早就收拾利索去了学校。她怕这间教室,但又不得不逼着自己好好待在这教室,只有成绩拿的出手,才能走出自己的路,才能摆脱这一切苦厄!她第一个到教室,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背单词……

        第四节是体育课,因为她大病初愈,所以准许綦涵不用去上课,几个女生也向老师告了假,在教室叽叽咕咕讨论起来,为好不容易的体育“自习”而心情大好!“你知道吗,他们说学校以前是一所医院,因为医死过太多人,地下室的太平间已经堆不下了,所以好多家属都来告发医院,因此二十多年前才改建成学校,要不然,哪间教室的设计会这么奇怪,搁置在转角啊!”一个女生说得条条是道,其他几个也都慢慢围了过去。“怪不得呢,听他们时常说,六楼的刚琴房时不时飘出一段音乐,以为是有人在弹奏,结果钢琴房里根本没人!!”另一个女生短发圆脸,边说边手舞足蹈,满眼的难以置信!“可不是,我们这是三楼,你们是没看过七楼厕所的场景,进门就是鲜红一片,说是哪个女生怀的孩子,生不出来,血崩了……”听到此处,每个女生都有了些心惊,当然也包括綦涵,本来就黑暗的教室,此刻安静地能听到各自的呼吸,走廊上的灯依旧昏暗,像极了医院死气沉沉的走廊!猝不及防的一声下课铃,把她们从各自脑补的诡异次元中拉回现实,拿上各自的校牌,各回各家。綦涵是有些胆小的,如今已经快九岁的她,是没有看过一篇鬼故事或者电影的。她开始害怕去学校了,不再去得最早,不敢走地最晚。

        广州的冬天,是干冷的,冷风吹在人脸上,就好像无数把小刀刮着,天空找不到一丝太阳的痕迹,让人很怀疑这样的天气会不会有到头的一天。綦涵自那场病,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她开始有点精神恍惚,那个男生注意到了她的不正常,约了几个玩得好的,在一天下午放学,堵在教室门口,手里拿着个方方正正的玩意儿,看见綦涵眼神的闪躲,又是那一口标准的粤语,他说:“怕我咩!?某怕啦,我同你抬(看)个电影,得不得!?”说完就在綦涵两边安排人坐下,然后拿着手里的玩意儿,直接把电影推到她面前,然后按快进,直接推向电影的惊悚片段,她吓得不敢看,两边的男生按住她,免得她开溜,他则亲手掰开她的眼睛,以免她错过每个精彩片段!诡异瘆人的背乐,一口枯井中,尸体遍布,枯井上的血液一滴一滴地落在面容扭曲的尸体上,毫无血色的厉鬼一步步往上爬,眼球还掉着,一晃一晃的,嘴里的舌头腐烂了一半,头发长长地泡在尸体里,她朝还在逃命的人笑了笑,却是更加面目狰狞……綦涵已经忘了思考,嘴被人堵着,整个人都已经无力!男生看了看綦涵惨白的面容,知道已经达到了目的,然后吆喝着哥们儿锁了门,也关了门外的总电闸,回头看了一眼綦涵,自己就像一个得胜的将军,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地走了!挂着嘴角的笑容,却是电影里的厉鬼都比不上的狰狞!!!綦涵脑中一幕幕都是那个场面,她现在只想快点逃出这里,这里到处都透着诡异,唯一能照进光亮的窗户,随着暮色暗沉,也失去了作用。綦涵跑到教室门口,一心想着回家,可是教室的门,已经被他们反锁了,连灯也关了!门开不了,她根本就走不了!现在的綦涵就像那口井里正在逃命的人,只是她逃的,是心鬼!窗户已经敛了最后一丝光亮,她就那样全身抱成一团,背靠着墙,喊不出声,也已经快看不见东西。恐惧早已让九岁的她失了方寸,眼睛四处转悠着,又怕四处看到什么,她想起半个月前那些女生说的话,这里原来是一所医院、地下室的停尸房、六楼的琴房、七楼的厕所……恐惧已经不足以形容此时的她内心的害怕,走廊的灯还是那么昏暗!教室已经陷入黑暗,綦涵的神经也已经绷到了极致。这时候,一阵阵脚步声,走一会儿停一会儿,还带着一串一串的钥匙声,这些在綦涵耳里,都成了催命的,她屏住呼吸,因为恐惧而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当看到一个身穿保安服,拿着手电筒到处张望的保安的时候,她终于哭出了声,趴到窗前叫唤着!这一举动明显吓坏了保安,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当拿着电筒看清了是个人的时候,慢慢爬起来,正了正帽子,然后骂骂咧咧地开门。綦涵的神经在开门的那一刻绷掉,她突然觉得,姨母好慈祥,姐姐好纯良,比起这间教室的冰冷和诡异,自己住的地方简直就是天堂!!

        姨母还是那张冷冰冰的脸,但看见綦涵惨白地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时,担心是更多的,毕竟是自己亲身的姨侄女儿!綦涵一见到姨母,眼泪就好像决堤般,怎么哄都没用,表姐也心疼着,毕竟是和自己生活了快五年的妹妹。綦涵哭得太伤心,说话都断断续续,姨母也只是听清了个大概,安慰了她一会儿,拍拍她的抽搐的肩膀,说道:“没啥大不了的,明天让你姐姐送你去班上,你好好上课,别理会他们就是!!”说完,就叫自家闺女好好陪着綦涵,自个儿去厨房做饭去了。

        第二天,表姐确实陪着綦涵去班上,只是没想到,一开门,门上的恶作剧就铺天盖地而来,跟电视里的一样,半掩的门,门框上放着一个破旧没有盖子的文具盒,盒子里满满装的都是粉笔灰,也亏得他们花了好些心思!綦涵只觉得世界在那一刻都素白干净了,自己也在一瞬间白了头,綦涵对于这样的把戏,早已经无所谓,拍一拍就没事!可是从没受过这种气的表姐可不肯罢休,看了一眼满教室嘲笑的人,拉着綦涵就跑去教导处。坐在教导处的是个妇女,看了一眼她俩满身的粉末,然后又耷拉着脑袋干自己的事儿,倒是表姐一个电话拨通后就朝母亲哭诉着,然后又拉着綦涵回到自己的教室。也不过短短十几分钟,姨母就赶来学校,找到自家闺女,看着那满头的“白发”,拉着两个女孩就赶往办公室……

        这一天过得极其别扭,经过早上那么一闹,各科老师都带着有色眼镜看向綦涵,除了讲台上,也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神,一不小心就会被犀利的眼神撕碎,尸骨无存!整整一天下来,好不容易熬到放学,却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没来这班上之前,那几个男生每个都是乖孩子,今天的事,无非孩子间打打闹闹,你也要叫上家长来学校闹一闹,这是学校啊,不是菜市场,你是来学习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生活在你姨母家,难道还不知这个道理吗?”綦涵被说得一愣一愣的,恨不得立马撒腿就跑,办公室里的空气吸进肺里都觉得压抑,喘不过气!班主任说了好多,她只能一声声回应着,像被人掐住喉咙时发出一个个残破的音节,时间过了好久,连走出办公室的脚步都是虚浮的!如今,班上做扫除的人已经收拾书包回家了,幸亏门没有锁,不然作业可没法带回去!班主任临行前,还来班上看了看,只见綦涵一个人在收拾书包,跟她说了一句早些回家,就自己迈着步子离开了。

        綦涵的书包才收拾了一半,铅笔还散落在桌子上,今儿被叫去办公室的三个男生就这样站在她面前,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此刻的綦涵,正好成了他们发泄的目标!綦涵站在带她坐地铁那个男孩的正前面,猝不及防的一脚,用了十成的力,狠狠落在她的腹部,綦涵没任何心理准备,头部刚好撞到课桌的桌脚上,“嘭”的一声,三个男生面面相觑,对于人命还是有些本能的畏惧,看了一眼地上缩成一团的綦涵,都相互推着跑出了教室!因为腹部的剧痛,她无力爬起来,更无法爬起来的原因,是她看不见!!!看不见那扇小窗户透进的光亮,看不见还没有收拾完的书包,看不见走廊昏暗的灯光,她在那一瞬间,亲临绝望是什么感觉,上次的电影都没有这么让人崩溃,余生还那么长,却再也透不进一丝光亮!她已经无力站起,抱着双腿,靠着桌脚,眼睛张得好大,却无法聚焦,头发已经凌乱,衣服也脏得看不见本来的颜色。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度日如年也不过如此!几分钟后,视线开始模糊,綦涵立马用双手在眼睛前晃了晃,看着两团晃动的黑影,綦涵几乎是哭喊着,庆幸自己还没真的瞎!渐渐地,渐渐看清了唯一透光的小窗户,看清了自己收拾一半的书包,看清了走廊昏暗的灯光!剧痛已经缓解,头部有些恍恍惚惚,綦涵立马爬起身,十秒收拾完书包,然后晃晃悠悠走出教室。

        冬天还没有完的迹象,一直肆虐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角落,到处都毫无生气。綦涵从学校走出来,身上还是疼得太明显,走几步得歇一会儿。出学校门就是一个红绿灯,只是綦涵没有想到,蚀骨的黑暗会来得猝不及防,正走在斑马线上的她,因为贫血的缘故,脑袋一阵眩晕,头部剧烈膨胀的疼痛,又坠入无尽的黑暗,所以她看不见一辆正在拐弯的重载货车,看不见行人的绿灯已经变成了红灯,看不见车水马龙的街道,连家的方向都分辨不了!只是“嘭”地一声,只是比刚才撞在课桌上的声音要响一些,只是鲜血染在道路中间的紫薇枯枝上,红得夺目,一如七月里的紫薇,开得一簇一簇……

天国的路,美得一塌糊涂


        没借口去控诉任何人的过错,或者说,任何人都有错!我没有亲眼目睹綦涵的死亡,或许,她以另一种方式活着,没有了欺凌,也不再那么怯弱……

        至此,我已经不知道应该再写些什么,只知道,七月南非的紫薇,美得一踏糊涂,会不会,是她去往天国的必经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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