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团圆不是圆

掌风自前方磅礴而来,那气势令人颤抖。我按下心悸,提起内力,誓与掌风的主人一搏。

“噗”我不敌其人,被震飞在地,口吐鲜血。彼时,我的五脏六腑像火烧般难受,身体难有动弹,而他的第二掌已来至我头顶。

料想中的疼痛没有如期落下,我睁开眼看到的是他僵硬的动作,和一脸震惊的表情。

“你……”

原来是脸上的蒙巾受到波及,掉了下来。趁着他失神之际,我咬牙从地上爬起来,仅存的气力施着轻功隐入了黑暗。

“噗”身体的疼痛让我不得不停下来,我扶在树上再次吐血。没想到楚仁身边竟有如此高手,只是为何他这么轻易地就让自己逃脱?

我按下疑虑,用手抹掉嘴上的血,挨个扶着树身一瘸一拐地往树林深处走去。

钻心的疼痛在身体里蔓延开来,被绑在木桩上的我唯有隐忍。没错,这是‘夜魂’对任务失败者的惩罚。讽刺的是主上念在我受伤的份上,缓了一日对我的处罚。只是,这善意的体贴于当下而言,真有必要?

鲜血再一次从口中喷了出来。血腥味像是给脚下的蛇,传达了某种信号,它们开始一波一波地朝我腿上咬来,每停歇一次疼痛就愈发难忍。

有多久没有尝过这种滋味了,这该是第三次了吧。我自嘲地想着,自己也算是‘夜魂’中进出刑罚室次数最多的一个——有些人第一次进来就再也没有出去过。呆在这里确实是生不如死,既要克服刺骨的黑暗,又要忍受这难言的疼痛。

主上曾说过我是最适合做杀手的,无情、无心、性情坚韧又骨骼奇佳。而我也一直贯穿着他的这一信条,出色地完成各种任务,成为‘夜魂’里的第一人。

“啊”思绪被更强烈的痛楚打断,我甚至怀疑身体会不会爆开。呵,如果当时被那人一掌了解了,倒也算是解脱。只是,我既然活着回来了,那这条命就由不得他人随便索取……

三日后,我从刑罚室走了出来,浑身的血迹斑斓引来了很多人的侧目。可是,那又如何,我终究是活着的。

一个月后,我再次去执行我杀手生涯中,很平常的一次任务。

沧州城西一处寻常的百姓家院中,住着这次的任务目标。待夜深人静,夜黑风高之时,就是我行动的最好时机。

借着夜色,我如鬼魅般飘到了院子里,然后寻着记忆中的路线,往目标的房间掠去。

我小心地撬开房门,放轻脚步走了进去。来之前,我已知晓这次要杀的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本无需要我如此费神。可,自有了上次那亏后,我的心性更沉稳起来,一切都以小心为上。

房间里听不到呼吸声,床上又平平无丘,一路小心掠进,院内也无异常。我心下诧异,难道此处有高人坐镇?


我先跃到房梁上想以静制动,却始终不见动静,又耐着性子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小心地从房间退了出来,准备探查虚实。

静,很静,而且静的颇为诡异。常年与黑暗打交道的我,很快就嗅出了其中不同的味道。我握紧了剑,一步步感受着空气中的气味,朝着能开出血色之花的地方走去。

很快,小院变得热闹起来,既又剑影交叠的声乐,又有血花漫舞的美景,谱写着黑夜最华美的画面。

能够欣赏美景是不错,如果成了景中人那就不太美妙了。看着那些前仆后继扑杀过来的人,我心道只能再找机会了。

我挥退掉周边的招式,运起轻功才要跃出围墙,却感觉一股寒意袭上心头,身体本能地作出动作往后翻滚着。堪堪落地后,我再抬头,只感夜色骤然大亮,周围的墙头亦冒出森森寒光,一张大网从天上倾洒而下。

我急忙就地翻滚着身体,借着亮光朝着院子的东面奔去。

看着是个三进的小院,曲折游廊还挺多,听着后面渐渐清晰的脚步声,我一脚奔进了毫不起眼的小路。

该死!偏偏在这个时候旧伤复发,我抚着胸口快速地行着脚步,四处寻找藏身的地方。当看到前面的佛堂时,便毫不犹豫推门而入。

里面有人?见到窗口的灯光,我第一反应是此处不易久留,只是脚步被里面的说话声给定住了。

“夫人,时辰不早了。”

夫人?莫非屋内的是那位“夫人”?若真是这样,倒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春香,你先去睡吧。我要再念一会儿经,祈愿佛祖能看到我的诚心,把我的千寻送还回来。”

“夫人……”

我推门的手忽然一顿,又很快恢复。

“嘎吱”一声门开了,一名妇人跪在佛像前默念着经文,旁边的那名丫鬟则惊恐地看着我。

“夫人,快跑。”

我提着剑,一步步朝着妇人走去。人说不能杀生,更不能在佛前杀生,否则一身的业障即使遁入轮回也不能洗净,永坠阿鼻之苦。我嗤笑,我已身在地狱,又何惧阿鼻之苦!?随即将抱着我的丫鬟甩在地上,提起剑就要砍下妇人的头颅。

剑在落下的那一瞬,却被我生生地停住了。——妇人转过头来看向我,那面容使我心惊不已,愣愣地恍了神。

“快,快,去夫人那里看看。”

难怪说杀手不能有多余的情感,感情是杀手最致命的杀招。吵吵嚷嚷中,我的理智已经回笼,只是这一失误让我错过了下手的最佳时机——那丫鬟已经领着人把我包围了。

弓箭手举着弓齐齐地对着我,稍有动作就会被射成马蜂窝。我拉起那妇人把剑放到她脖子上,一步步往外面退去。

“小贼,快点放开夫人,也好留你个全尸。”

我不语,只是把剑更加逼近了妇人的脖子。待退到围墙边下,才道:“都退后,不然我杀了她。”

“小贼,你敢。”

“你们若再上前一步,看我敢不敢。”说完,便把剑朝妇人的脖子又逼近了一分,森寒的剑上立时出现了点滴血水。就在头越来越痛的时候,那妇人说了一句在我听来像是幻听的话。


“让他走。”

“夫人,这……”

妇人没有理会护院的话,而是用手拿开了脖子上的剑。我则好似松了一口气,任由她离开我的挟持。

“你走吧!”她说。

她的眼中带着一些我看不懂的神色,我想我也不需要看懂,然后在一杆人憋屈的神色中跃墙离开了。

我奔到事先选好的隐藏点,才停下来。头疼的快要裂开了,在恍神回神的时候就开始疼了,为何自己会有一张跟那妇人相似的容颜。我不得其因,又忽然想起上次蒙巾脱落那人见到自己时的表情。两次任务都是因为脸而生出变故,这其中又有什么关联?

“嘶”不能再想了,头更疼了。我抱着头无力地在地上翻滚着,无论我撞墙磕地都不见有停歇的势头。最后,我只好用仅剩的一丝清明扎进了黑幕里。

我艰难地在街上寻着医馆,像是佛祖要给我现世报一样,走了好几条街,都寻无所获。“啊……”头真的要裂开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钻着。我抱着头在地上翻滚得更加厉害,希望有所缓解。就在我以为自己会暴尸街头的时候,眼睛在模糊中看到了‘百草堂’的灯笼。

我左跌右撞地走过去,只记得敲响了门扉,就坠入了黑暗……

醒来,发现自己是躺在一张床上。不等我多打量,门就从外面被推开了。

“姐姐,你醒了。”

来的是个小童,他语气中带着欢喜,用一双清澈的眸子看着我。刹那间,他烂漫的笑脸诡异地跟记忆中的影子重合了。

“啊……”

疼痛又再次袭来。小童看到我的神色,忙慌张的大喊,“师傅,师傅,快来呀,姐姐又发病了。”

小童的声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

一名老者走了进来。他见我神情痛苦,急忙拿出银针往我头上扎,然后用手指在针上拨弄。

来回几次后,我便感觉脑中清明不少。

“姑娘,感觉如何?”

“多谢,已经好多了。”

老者收起银针,指着小童端来的托盘说道:“此物,是老朽从姑娘的天府穴中取出来的。若是姑娘你再晚来半刻,老朽也无能为力。”

我顺着老者的手指看过去,托盘里放着的是一根手指长的金针。看到那细长的金针,我脑中不自主地浮现出一些画面。

我握紧拳,颤抖着身子:他们怎么能,怎么能……

许是见我情绪大动,老者怜悯地说道,“姑娘,你元气大伤,不宜情绪激动。你好生休养,晚些老朽再来诊脉。”

梦中,我回到了我的天真烂漫,正愉悦着,不想忽然出现了一片血海,让我惊醒过来。

对于最敏感的危险讯号,我总是能本能地察觉——飘散出来的血腥味。我抓起身边的剑破窗而出,在呼啸的寒风中奔走了很久,才在一座荒山上停下,失声大哭。

记忆开始复苏,虽然有些混乱。在真正成为人的这刻,我竟觉得如此悲凉。


黎明十分,我小心地潜进了‘白草堂’。果然,老者和小童的尸体被无情地抛在地上。我趁着天未亮,把他们搬出了城外。

因为我,两条无辜的生命在世上彻底的消失了,而我却无能为力。不是说善有善报吗?为何福报没降在他们身上?还是说没有偿还的因果正在前方等着我?

我颤颤地掩好最后一杯土,在坟前沉默了良久,才缓缓离去。

拐进小巷,我便停下脚步。连杀气都隐藏不好,还出来暗杀。今天不收你们的命,还真是对不起阎王。

我举着剑袭向西北方的死角,顿见几个身影四散着跃了出来。呵,夜六到夜十,倒是齐全。我快速地挥着剑,以一招天女散花割破了夜十的喉咙,又飞身直落杀了不及回防的夜八。

他们三个看着地上的两人,不由分说地向我攻来。我提剑接了几招,趁机将夜七和夜九踢了出去,漂亮地一个翻转飞身,将剑刺进了夜六的身体里。

剩下的两人见势不对,便萌生了退意,而我又岂能让他们如愿。我踢起地上的剑,朝他二人飞去。在他们闪避的间隙,我便欺身向前,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捅进了夜九的后心,然后极速回身挡下夜七砍来的一剑,又以力置力地震飞他了的剑,顺势抹了他的脖子。

我倚着剑,半蹲在地上,不停地喘着气。待气息平静,才飞身离开小巷。

回到栖身处,我拿出从黑市上买来的消息,放在地上摊开。

楚仁:建勋七年的进士,同年进入翰林,三年后外放各郡县,于安康元年调至史部,着安康十二年官拜丞相。

楚仁在为相的第二载利用计谋和权职之便,揭开了建勋二十三年,震惊朝野的军饷亏空案的内幕。朝堂上人人自危,在帝王的震怒之下,更的多隐情被查出,当年自尽的沈武阳将军终得平反的时机。

沈武阳被押解回京的路上,有消息传:沈夫人手上有一本记录军饷去向的账册。消息传开后,建勋帝下旨其回京便开堂三司会审。不巧,在会审的前天,沈小姐被掳,沈夫人接着失踪。就在当晚,沈武阳在狱中写下了认罪书,咬舌自尽。

一场贪污大案,最后的结果让人唏嘘。案虽然结了,但是军饷去处不明。所以在楚相揭发后,安康帝才会如此震怒。

随着调查的深入,幕后之人已按耐不住。于两个月之前,向杀手组织‘夜魂’下重金,买楚相的命。在‘夜魂’第一杀手失败而归后,又下重金买沈夫人的命。相传,当年沈夫人拿着账本去换沈小姐时,被人半路抢夺,多亏沈将军的家兵,拼死保卫才得一命。这位沈夫人这些年行踪不明,直到重审此案才重新出现,而沈小姐的下落一直成迷。

我用手拭掉眼中的泪,拿起剑就往外跑。楚相身边跟着的分明就是爹爹的副将徐叔叔。而楚相又是爹爹不为外人所道的莫逆之交。

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难怪如此,难怪如此……


花树屋舍均有毁坏,地上血迹斑斑,我激动地来到宅院,见到的却是这样一副场景。我焦急地四处寻找,没有,一个也没有,连尸体都没有一具。

我站在宅院的正屋前,死死地捏住拳头。小姑娘在花园里做着送给爹爹归来的礼物,不防被人一掌劈晕。她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醒来,然后被折磨了无数个日夜。最后在她惊恐的目光中,一根金针被刺入了她的脑中。小姑娘当时很坚强,想着不害怕就能回到娘亲身边,只是她的愿望被黑暗残忍地吞噬了。如今,小姑娘回来了,可她的娘亲又在哪里?

风,吹起了地上的落叶,飘到了我的衣襟上。我心中一凛,快速地拔出手中的剑,反身一斩,顿时枝飞叶散、烟灰四起。

四名黑衣人从灰幕中走了出来,我收拾好心情,凝重地看着他们。夜二到夜五,与夜六他们可不是一个级别的。

“夜一,你还真是命大,中了噬情针都没死。”

“你都没死,我怎么会死。”

“你……哼!夜六那几个废物,让你给逃了,这次可就没那么好运了。”

突然,擅长暗器的夜三动了。我猫着身子,在地上迅速一滚,躲过了他的螺旋镖。只是还不等我喘息,夜二的攻击又到了。我飞身迎了上去,刚剑锋相交,又觉背后有一股剑风袭来。

我提升了内劲,将夜二震开,才反身接下夜四的招式与他缠斗。以前怎么没发现夜四的身手这般缠人?只见他突然改变了剑的轨迹,直接横劈过来,我迎面挡下抬腿将他轻易踢飞。正诧异,忽感身后的寒芒极速而来,我略一侧身,左肩上的疼痛便钻心而来。

我稳住身形,急急地退到了三丈之外。

“排行榜第一,也不过如此。”

“一颗弃子,已没了排行的资格。”

他们的话,令我心头一震:“你们知道?”

夜二虽然蒙着脸,可从他的眼中,不难看出恶毒的兴味。他说:“这些年你娘个老东西总躲着不出现,所以就没动你这步棋。只可惜,你没能杀死她!”

我忍着疼痛,挥起剑就朝他砍去。他们这些不懂得情感的木偶,虽然是可怜之人,但不代表能轻视他人在乎之人。

“你不是中了老五的毒腥醉吗?怎么会没事?”

毒腥醉,麻痹神经,制造痛感的毒药。我没理会夜二的疑问,出手将夜三的手臂砍伤,反身挑下夜五的剑,顺着剑迹结果了他。

夜四好像看出了我的异样,向他二人递了一个眼色,作了个三角势,将我围起来。

豆大的汗珠从我额上滴落,使剑的手也慢了下来,就在夜四的剑要刺穿我的喉咙之际,一支箭矢破空而来。

“叮”夜四的剑被挡了下来,接着第二支、第三支也纷沓而至。脚步声从外面闯了进来,将他三人齐齐围住。

我借机退了出来,抬头发现一老者迎上了上来。

他颤抖着声音说道:“小……小姐。”

闻言,我仔细地看了他的脸孔,才回想起来他是管家忠伯。

“忠伯!”

“诶!小姐,你总算回来了,真是老天保佑。”

虽然心里有诸多疑问,我还是捡最焦急的事问了。

“忠伯,我娘呢?”

不待他出声,我便听到了一句急切的叫唤。


“千寻,我的寻儿,是你回来了吗?”

我转身,看到了一张与我相似的容颜,遂急忙跑上前去。

距离她两步之遥,我又停下脚步。眼前的人那么真实,真实得让我觉得像幻境,害怕一碰就碎了。

一个温暖的身体将我颤抖的身体搂住,“寻儿,老天终于把你送回来了。”

我放松身体,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正常,享受着这刻温暖,“娘亲!”

她放开我的身体,握着我的手说道:“来,让娘好好看看你。收到你楚伯伯的信,娘怎么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当年是……”

突然,她将我拉过来,整个身体扑在了我前面。

“噗”是什么东西,刺进身体的声音。我低头看去,一枚螺旋镖插在娘亲的后心。

“娘……”

我将她扶坐在地上,靠在我怀里,“娘亲你怎么样?你不要有事,不要……”

她缓缓地举起手,替我擦着脸上的泪,“能再见……到你……娘亲死而……无憾……了”

“娘,娘……啊!啊!啊!”

这难道就是上天要我承受的因果吗?先是老者和小童,再是娘亲,都是因我而死,因我而死……我空有一身武功却无能为力,要你何用,要你何用……

“住手。”一只手钳住了我刺肩胛骨的动作。

我木然地转过头去,“徐叔叔,娘亲死了,死了。是我害的,呜呜呜……”

他垂下身子,说道:“这不关你的事。我去调查了‘夜魂’跟安王府的关系,发现‘夜魂’是安王府暗中培植的势力,而当初冤枉将军、掳走你的人正是安王。”

闻声赶来的忠伯,亦咽声说道:“小姐,你可不能再有事了。老爷和夫人泉下有知,定不会安息的。”

忠伯说完,便从擦拭眼泪的袖中,拿出一本账册递交给我。

我接过账册,便冷静了下来,快速地把事情理了一遍,其结果令我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

真是人心不足,一场私心作祟的权谋算计,坑害了多少人?我沈家家破人亡,自己与母亲骨肉分离多年;而今,幸得老天垂怜能与母亲团圆,不想又阴阳两隔;叫我如何能忍,如何不恨。

“徐叔叔知道你心里难过,我也同样愤恨。纵然有仇要报,有冤要申,可在那之前你必须强大你的内心。不彷徨埋没沈家门楣,不辜负你娘的至情至性。去吧,朝堂的事就交给楚相,你的路就交给你自己。”

心境顺逆,在乎一心么?危难之下突出的是生命的馈赠?

看着场上陆续增加的黑衣人,我接过他抛来的瓶子,把里面的药丸一吞而进。再对着娘亲的尸体磕了三个响头,才提着剑朝场中走去——我的路是结束这场杀戮,开始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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