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涛,男,(1946-),当代著名诗人,散文家。祖籍山西,生于北京,1955年迁居新疆。1969年毕业于新疆大学中文系,新疆文联副主席、作协副主席。代表作有诗集《神山》、《野
马群》,散文集《稀世之鸟》、《游牧长城》、《兀立荒原》及散文《巩乃斯的马》《哈拉沙尔随笔》等。
目前出版诗集、散文集20多种,深得读者喜爱。曾获全国诗集奖和全军八一奖,1998年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系新边塞诗的代表人物。同时也是当代中国最具个性魅力和文学气质的优秀作家之一。
天马雄风
周涛
有一次我碰上伊犁草原夏日迅疾猛烈的暴雨,那雨来势之快,可以使悠然在睛空盘旋的孤鹰来不及躲避而被击落;雨脚之猛,竟能把牧草覆盖的原野一瞬间打得烟尘滚滚。就在那场短暂暴雨的吆打下,我见到了最壮阔的马群奔跑的场面。仿佛分散在所有山谷里的马都被赶到这儿来了,好家伙,被暴雨的长鞭抽打着,被低沉的怒雷恐吓着,被刺进大地倏忽消逝的闪电激奋着,马,这不肯安分的生灵从无数谷口、山坡涌出来,山洪奔泻似的在这原愿野上汇聚了,小群汇成大群,大群在运动中扩展,成为一片喧叫、纷乱、快速移动的集团冲锋场面!争先恐后,前呼后应,被头散发,淋满尽致!有的疯狂地向前奔驰,像一队尖兵,要去踏住那闪电;有的来回奔跑,忙乱得像临危不惧、收拾残局的大将;小马驹跟着母马认真而紧张地跑,不再顽皮,欢儿,一下子变得老练了许多;牧人在不可收拾的湖水中被裹挟,他大喊大叫,却毫无声响,他的喊声像一块小石片扔进奔腾喧露的大河。
雄浑的马蹄声在大地奏出的鼓点,悲怆苍劲的嘶鸣、叫喊在拥挤的空间碰撞、飞溅,划出一条条不规则的曲线,扭住、缠住漫天雨网,和雷声雨声交织成惊心动魄的大舞台。而这一切,得在飞速移动中展现,几分钟后,马群消失,暴雨停歇,你再也看不见了。
我久久地站在那里,发愣、发痴、发呆。我见到了,见过了,这世间罕见的奇景,这无可替代的伟大的马群,这古战场的再现,这交响乐伴奏下的复活的雕塑群和油画长卷!我把这几分钟间见到的记在脑子里,相信,它所给予我的将使我终身受用不尽……
马就是这样,它奔放有力却不让人畏惧,毫无凶暴之相;它优美柔顺却不任人随意欺凌,并不懦弱。我说它是进取精神的象征,是崇高感情的化身,是力与美的巧妙结合恐怕也并不过分。屠格涅夫有一次在他的庄园里说托尔斯泰“大概您在什么时候当过马”,因为托尔斯泰不仅爱马、写马,并且坚信“这匹马能思考并且是有感情的”。它们和历史上的那些伟大人物、民族英雄一起被铸成铜像屹立在最醒目的地方。
过去我只认为,只有《静静的顿河》才是马的史诗;离开伊犁之后,我不这么看了。瞧瞧我们伊犁的天马吧,这些被古人称之为骐骥、称之为汗血宝马的英气勃勃的后裔们,日出而撒欢,日入而哀鸣。它们好像水远是这样散漫而又有所期待,这样原始而又有感知,这样不假雕饰而又优美,这样我行我素而又不会被世界所淘汰。成吉思汗的铁骑作为一个兵种已经消失,六根棍马车作为一种代步工具已被洶汰,但是马却不会被什么新鲜玩意儿所取代,它有它的价值。
牛从挽用变为食用,仍然是实用物;毛驴和骆驼将会成为动物园里的展览品,因为它们只会越来越稀少;而马,车辆只是在实用意义上取代了它,解放了它,它从实用物进化为一种艺术品的时候恰恰开始了。
值得自豪的是我们中国有好马。从秦始皇的兵马俑、铜车马到唐太宗的六骏,从马踏飞燕的奇妙构想到大宛汗血宝马的美妙传说,从关云长的赤兔马到朱德总司令的长征坐骑……纵览马的历史,还会发现它和我们民族的历史紧密相连着。这也难怪,骏马与武士与英雄本有着难以割舍的亲缘关系呢,彼此作用的相互发挥、彼此气质的相互补益,曾创造出多少叱咤风云的壮美形象?纵使有一天马终于脱离了征战这一辉煌事业,人们也随时会从军人的身上发现马的神韵和遗风的。我们有多少关于马的故事啊,我们是十分爱马的民族。至今,如同我们的一切美好传统都像黄河之水似的遗传下来那样,我们的历代名马的筋骨、血脉、气韵、精神也都遗传下来了。那种“龙马精神”就在伊犁的天马身上——
此马非凡马
房星是本星;
向前敲瘦骨,
犹自带铜声。
我想,即便我一直固执地对不爱马的人怀一点偏见,恐怕也是可以得到谅解了吧。
(选文有删改)
明月文
周涛
那一轮月亮果然是越来越圆了,它的圆满就像一个句号,结束了四季中最好的时光。春之蓬勃,夏之绚丽,秋之烂漫,至此宣告结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随之,将面对暮秋的肃杀和寒冬的凛冽。
从古到今,中国人对月亮的变化都十分敏感,而这敏感又渐渐培养了独特的心理,这心理是细的、柔的、感伤的、内敛的,中国人选择了这一天像蚕吐丝一样,把轻易不肯吐露的心思,拉得很长很长──“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轻轻一问,看似漫不经心,却一下把思想的触角伸向了远古洪荒,一下就追问到了人类的源头。陈子昂在白天想到过这些,他意识到自己的短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李白也明白“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他甚至想纵身而起“欲上青天揽明月”。
这些唐代的中国人在千余年前就想到了这么远、这么深,既是瑰丽的想象,又是科学的命题,这说明中国人对现实生存的超越性自古而然。
因此,中国人过中秋节便顺情合理。可以说,中秋节是一个全民族的诗的节日,“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世界上哪里还有如此凝聚人的心思的节日呢?别的节日都热闹,唯有中秋节,静远,约定俗成,中秋节是不能放鞭炮的,别的节日放鞭炮是造气氛,中秋节放鞭炮是煞风景。
那一轮月亮确实是越来越圆了。
因其圆满,反而倒惹出些人的伤感。这时候,伤感是一种难得的、美好的情绪,是思念,是怀旧,是静下心来对自己一生的反思和总结。这些美好的情绪都天然地带有感伤的情调。“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是感怀;“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是伤感;“月出惊山鸟”是静;“露似真珠月似弓”是巧喻;只有李白那“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毫无伤感之意,一出手,写月亮也是万里横空出世的气魄!
但是不管怎么说,唐朝的大诗人没有不寄情月亮的,一本唐诗,处处见月,虽说各有各的写法,各有各的寄托,却是个个身上沐浴着月轮的光辉,处处闪现着月亮赠与的灵妙!
最令人费解的是,以大唐国力之盛、疆域之广,唐诗里竟无一首写太阳的、歌颂太阳的,似乎太阳就根本不存在,“月上柳梢头”才是人间最美好的时刻。
那一轮月亮正在白莲花似的云朵里穿行,云动疑是月在行,云破月来花弄影。可以有一丝风的清凉,但风不能大,风一大,便不是中秋良宵佳地。恰恰是中秋这一天,很少有月黑风高夜,这也是天意独怜人间燥热,降下这一片清凉和圆满。
最好有三五良朋,一石桌,几藤椅。一壶老酒须温热,撒一撮姜丝。要有一碟花生米,茴香豆更好;一罐凤尾鱼,一盘大闸蟹,再加上一些果品。不求醉饱,但营情调,故万万不可端上来一大盘手抓羊肉,煞了风景。“碧云天,黄花地,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真可谓秋之伤情处,不过还有更伤情的,那一番“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就更将人生的落寞凄凉、心无系处突兀地暴露在典型情态之下。唐以后,宋朝明月愈转华美凄清,这一脉相传的明月情结,已经明白无误地揭示出中国文化中的柔性倾向,即便豪放如苏东坡,高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时,也还是问的明月而不是红日。
那一轮月亮此刻正高悬夜空,如同宇宙间惟一的一盏华美的路灯。谁也不觉得那光明是反射太阳的,只觉得那清光是它自身独有的;它不炽烈,不耀目,使人可以沐浴那光明,直视那月轮,月之光明,亲近可人。“月光如水”,那是无声的低语,是母亲慈爱的目光,是打乱了星星的诗行后醒目的句号,是云朵的和声伴唱下突出的主题曲。
月亮不仅一直这样陪伴着我们、关照着我们,而且不断地提升了我们目光、拓展了我们的心胸。我们已经完全习惯了月亮,习以为常,以为理所当然,从来没有人想到过,假如宇宙间从来没有月亮,人类将生活在何等蒙昧的万古漫漫长夜之中,而那将是多么难以忍受的黑暗生存!
幸亏,我们有月亮!
中国的古代神话有“射日”之说,后羿射日,可见于日有恨,至少是爱恨交加;还有“逐日”之说,夸父追日,中途渴死,“弃其杖,化为邓林”;只有月亮的神话是最美的,“奔月”,嫦娥奔月,惟有美丽的嫦娥配得上月亮里的广寒宫。
神话之所以是神话,就因为它太神了。在那样远古的人头脑里演绎出的故事,竟神奇地预言了千万载之后的人类行为──今天人类正在登月,只不过不是携带兔子而是带着小狗。关于太阳的神话,在今天也实现了,那就是原子弹、核弹,每一颗原子弹的爆炸,无疑是在大地上升起一轮裂变的太阳火球,后羿要射落九日,解除生民之苦难,也完全符合当今时代的现实。我们不要千千万万个带着核弹头的小太阳,但是,我们要一轮永不污染的月亮!
月亮总归是不老的。千万年来,一代又一代看见过月亮的人,都老了,都死了,只有月亮,仍在高悬。“一钩已足明天下,何况清辉满十分”,清辉未减,容颜不老。那月轮上隐约着的团团阴影不是老年斑,而是月宫参差错落,月亮的美容术万古不朽。
到这里,突然明白了:那轮月亮,那轮“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的月亮,正是一颗高悬碧空,心迹朗朗的中国心。中国人的风韵,中国人的审美,中国人的情态,全在那轮月亮的涵盖里,一句话,中国的古老文化是月亮文化。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人是全人类,千里是全世界。相信中国的月亮文化会被越来越多的人们接受,因为──在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能看到月亮,月亮是人类共同的语言。
“月亮代表我的心”,我的心是中国心。
月之明明兮,我心敞敞;月之盈盈兮,我心荡荡;月之遥遥兮,我心恍恍;月之临窗兮,我入梦乡。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