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宅与梦想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在一阵半梦半醒的状态里,我们轻易地尝试了这种柔滑,梦的柔滑,以及意识到在做梦的柔滑。在我们家宅旁的一处空地上,我们建造并且信任,我们任凭它们扩展…….直到我们甚至有点担忧它们了,因为我们从来都知道边界的存在,我们体验各种表面,斜度,随着重力的下滑。因为梦中我们的身体是可靠的,我们暂且让一切先发生起来——于是我们跳到栏杆上去了,然后它在我们的注视下因为不能支撑我们而倾倒,它只是在倾倒而已,我们跟着它一并,没有一种恐慌,和那些令我们变得突兀的意识,我们降落到草地上了,那里我们立刻意识到它的边缘和微微的斜坡,我们将要无可选择地被它带向另一处,顺着它的指引滑落。然而我们不时惦念着那个边缘,我们快要临近它了,一种新的感觉似乎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我们等待着并深知那种在某一刻一定会来临的柔滑,那是一种信赖,我们在等着。结果是草地绵延了,这也多少在我们预料之中,但它身后,那个迎接着我们的砖墙已经出现了,它还栖居在阴影里。有一刻我们抵达了它,我们的后背软绵绵地触到了它,我们才看到它在暗处的延申,它变得足够广大了,它在阴影中繁殖出了一个灰色石壁的国度。

我建在海边的房子终年被浸湿。一个昏暗的早上,我有不好的预感。海风强烈,乌云滚滚。我的房子被水浸没了。我们许多人都在这里,然而我们只能在暴风雨中祈祷。中午的时候房子开始倾斜。它向右倾斜并让雨水在长长的窗户上朝着一侧飞速划过。我一个人在二楼。我看见远处有一栋房子在我的惊骇中沉没了。我没有告诉大家。但我始终蹲在房子被抬起的另一边,我希望我能多少把它压下去。后来它倾斜了将近三十度但维持住了。然后一切平息了。在充斥着浓烈的盐味的第二天我出门检查我的房子。它受损但仍然牢固。我看见一些它的从来没有显示过的地基,那些重叠的木头深沉而美丽。我为我没有放弃它而感到骄傲。

有一个房间在悬置着。在一种有点难以抵达的位置上,楼梯不会很好地通往那里。有一种构造,在阻遏着,制造了一些险峻。但是它通向平台的光亮。它通向那个住户。我可以去到那里,我知道那是我的家。我又一次进来了,我发现一切跟过去差不多。很安静,瓷砖地板很安静。在客厅,有一些灰尘聚集起来。它们停留在一处,在地板的空荡的一处成为一个凝聚着的东西。光线从另一侧的阳台进来。

在这奇异的午后的冷漠中我的家又仿佛不是我的家。地板迟疑着,黄色墙纸、全都敞开的门认出了我却迟疑着,在它们的敞开中似乎不包含着对我的接纳。从中我看见了一种有点令我心疼的被动性。那是被遗落的家宅的被动,在一段时光里它独自生存,它向阳光屈服了,无动于衷的树充满了它的呼吸。阳台上树叶间落下一片小小的金色,如同孩童的手掌那样握住并晃动着。也许家宅一直等待着我的到来,以及一种突然降落到它业已荒废的心上的拾掇。可是静悄悄地,而且仿佛别有意味地,这阔别已久的地方仍然令我的心拥堵着。如果此前它的确充满了人们,那么此刻它的空洞就不能被忽视。要知道一个离开——仍可以被怀念的离开,然后过了一段时间,许多地方还沾染了主人的气息。我曾踏入过那样一个房间,它有一种不可抹平的气味,即便它重新回归自由,也没有任何可以逃离的办法。在那里,离去的人是很难不被怀念的,时光有良好的被保存的性质,如同被精心放置在衣柜角落的皮革。

之后,要来一场迁移。东西要被搬走或是扔掉。轮到我们一点一点挖空它的心了。然后它的味道会渐渐消失,它开始变得为我们所认不出了。被放逐的家宅在多年后回到一个梦中,它看起来还是原来的模样。器具还完好地摆放在原处,只是有点脏了。没有气息的东西构成了它。灰尘凝聚起小小的漩涡,宛如一种形式的生命——我意识到我已经被它排除了。

被浸湿的庭院里绿意葱茏。那是一个并不存在的家宅的印象。在这里我要找到一株植物。出自某个临时的决定,我在那些琳琅满目的东西里搜罗着。我知道我寻找的是一种具有茫然性质的东西,但它足够激起我的恒久的热情。这其中不能不说有一种偏执。这种不具有清晰的起因的寻找的意识是一切我令自行置入它们的秘诀。

从一个幽静的下午延伸出的整个书房的静息的秘密:那是我在翻动父亲的抽屉,我没有更多意味地拿出一件件物品:它们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实用的价值,而它们作为玩具也是不合格的,在它们的深处凝聚起一种冷漠的、背叛了孩童的坚不可摧性。

一个放置账簿和名片的皮夹,一只沉重的铁质原子笔;一个木筒,一张印刷着水墨画的厚纸板书签,一个写了一点东西的黑色皮革笔记本。我把它们一一拿出来。没有什么惊奇的发现,这些安静的造物很难承担起任何幻想。

躲藏进抽屉的黑暗的角落的物件们,在我触动了它们的时候我还是窥见了一些世界。午后的无人注意的幽暗中,我悄悄展开这场说不上是游戏的行动。我们的单调的关系里有一种命运的成分。因为命运就像它们那样坚固且无动于衷。在书桌的深深的掩映里,我触摸到一个个冰凉的物。它们的暴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也许我也没有能力真正地暴露它们。我打开一个空荡荡的盒子。我把抽屉弄乱了,一切不再是之前的样子了,但我还是没有改变任何东西。每一个物件都沉重、为自身圈定了无法被打扰的范畴。

我找到一把手工扇子。它的闭合有一种美妙的内在的应力。天色更暗了,这个寂寞的午后对应的是某种克制。或者说,关于物的忧郁。

我曾热衷于令一部老实手机成为飞艇,那似乎依赖于它本身具有的一点点的科幻的底色。那时——那个独自玩耍的孩子在另一个地方,在一个温热的午后的铺着一张棕色毯子的沙发上——它背靠着临近阳台的窗子。阳台:充斥着纸箱、各式盆罐和一些没有多少人在乎的植物的拥挤之地。尘埃在光的热度里蒸腾着。我的老式手机沾上阴霾和那些充盈在背景中的东西,它的飞行有了一种空间。

而在同一处的那个乳白色梳妆台的抽屉里,我曾欣喜地发现那些零碎的小东西。那是母亲的充满甜香气息的凌乱。是我在翻动她的光亮的背包时那呼啦啦的乐音。那些轻盈的、透明而反射着光芒的,是取悦着人们的塑料,显示出柔和的质地与清脆的撞击声。我认定这种凌乱是母亲的魅力的所在。如果她只有一点点摆放得很好的东西,那么我对她的依恋将会多么匮乏呀。我找到一个被软皮包裹的八音盒,几枚散落的戒指和硬币,各种长得很好看的罐子(它们周围都缠绕一种甜腻的味道):我一度对廉价的工业制造沉迷——它们有着直截了当的优雅。仅仅是作为材料而拥有光鲜的表面和圆滑的轮廓,从来不必为了效仿什么而存在,而这正是玩具的堂皇。

那里还寄托着睡眠——铁质的大床上铺着浅白的单子,它在蚊帐中成为朦胧的。蚊帐里一种睡眠的气息在成长并变得浓郁。那是苏醒时的一阵嗅觉:我嗅到我的身体,以及母亲的身体。我们都被睡眠困住了,在光芒与暖和的早晨的空气中变得模糊不清。当我们的感觉在恢复,它渐渐混淆了世界和我们内部的一阵也许因为憋尿而产生的隐痛;我们的呼吸缠结在一起。此时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醒来,只有它才能令我们赶快找回我们的对白昼和习惯的信念。

在这种体验下,一个下雨的午后是如何变得愿意期待的。雨的微凉从浅绿色的窗边渗透进来。我已经成长了,我的身体变得纤长。我躺在刚刚换过的床单上,在一个出神的瞬间隐约感到有什么东西快速地流逝了。我看见了我自己——躺在清凉的单人床上沉睡,躺得很端正,身体完全展开。我想到人的形体中的那些美好的责任:在制服中的宇航员的身体——伟岸的事业要有身体来承担它们。值得庆幸的是我没有太胖或者太瘦,太高或者太矮。我的生长没有偏离人类的某样基准,那大概是我在生理学入门书籍上看到的人体结构图。我享受着这种感觉。我变得客观,可以被丈量。同时我的周围塌陷进虚无之中,我看见自己躺在孤单的世界的唯一的床铺上。我醒来了,天色似乎暗了一点,雨仍在下。

我的秘密的依恋是不要被说出的,它会在这种呼唤中消亡。可它们曾一度被拉过来,拉到她的身边——仿佛这种顿时变得昭然的关系会增加我们之间的爱一样,可我的心却愿意停留在那需要被分离的。我要如何处理这个表面:这个芳香的,作为一种花边并收集了那些夏夜的清凉——那是当我爱上母亲的百褶裙。后来她的识破令我不知所措了,让我发窘,因为我尚不能处理这突如其来的变得温厚起来的关系。同样还有一个充斥着清洁剂香精的枕头的边缘;一个沉寂于整个白日中的被子的一角。我触摸着而并不关心它们的灵魂。我的确从中发现一些隐蔽的精神,那后来使我愿意承受孤绝。它们并不联络。它们的美与安慰就在于它们并不联络。当我把我意识放置到了摩挲着它们的指尖,我便能够因为失去我的其他部分而陷入安眠。始终联想到整体是令人不安的。

噩梦使事物失去了它们甘美的范畴。我记得我走在花坛的边缘并被在我身后扩张的东西击中了。那是我突然意识到“它”的大。它不是从小中来,而是此前它遮掩了它的大。如同开始建造一座积木房子,如果它笨重的躯体在一开始就存在了,房子就连带着它的所有的复杂朝我挤压过来。我享受一种低处的建造,或者我干脆放弃了整栋房子,我沉迷于建造地基。我不断地扩展绿地的面积,因为它们只是一点点叠加而已,它们不会突然跳起来,不会在一个瞬间显露了它们的垂直的野心。

那些年末时分的城堡如何在阳台上堆积着并飘荡着淡淡的烟尘的气味。我摆弄我的私人军火,将它们按照大小,口径和弹药容量进行分类。它们的寿命极度短暂。烟花的矛盾就在于此。它们的激动人心之处在于它们的不披露。可以说只有在消亡的那一刻它们才诞生了。那么它们此前又如何呢?我曾长久地惦念着——那个“四十九”,我们要把它留到正月十五的时候呀。第二年四十九变成了五十六,下一年又变成了六十三。我记得城市还可以放烟花的最后一年,两个人从地下室抬出了一百零八。它的每一次升空都是六连击。那时我们的关系已经变得很遥远了。它们不再成为我的。大家聚在一起,我看见烟蒂闪烁在那些勇敢的年轻男人们的脸上——他们现在在那里?母亲为我准备了焚香。我始终没有去点燃一个。我感到我们理应这样聚在一起。那个最大、最重的烟花,由鲜红的塑料膜包裹着的,只是倾斜一下就听见它内部的簌簌的声响——它理应由那几个健壮的哥哥们抬着。只是从某一年开始,他们都一并不再出现了。

我想起在那个遥远的、充满了光与轰鸣的晚上,睡眠中的我惦记着在阳台的黑暗中静默的它们而感到安心。似乎它们多少宽恕了我的一点生活吗——充斥着令我担忧的作业,无止息的人们的笑靥与吵闹的那段生活,也可以像还未燃放的烟花一样暂时躲进一种冰凉的阴影中。那里只有对将要发生的事情的小小的窃喜以及意识到它们终于还没有发生的那点奇怪的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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