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那棵枇杷树是父亲哪年栽下的。
我只清楚屋前屋后的香椿树卖掉后,父母在东南拐角开出了一块小菜园。那年他们都快八十了,终于被岁月从村外的庄稼地里慢慢赶回村庄,开始收拾着自己的家,收拾自己周围的事。也在收捡着自己的余生。
记得菜园,是每年开春出门,父母必准备大包小袋面粉,还有坛坛罐罐的咸菜、豆类给我带走。它们产自于这些边角地,还有后面的渠埂沿边。都是父母平常一把一把,一颗一颗,一粒一粒收藏聚拢起来的。我还知道,在那些平常的日子里,他们也把对外出孩子的担心、期盼也都收纳在比坛罐小得多的心底,只待一年一度的释放。
那些年老家没几户人家栽果树。乡下人实在,屋基上的什么楝树、梓树、桦树的都盼着快点长大。做行条,打家俱,添条凳子什么的方便。果树除了解解嘴馋,没什么用途,也就没人特意去栽。就像养口猪,明知不赚钱但聚了肥料,没浪费泔水。所以父亲栽什么树我也压根就没往果树上想。还有一个原因,每年回家都在冬季,住上十天半月的虽说就到了春天,但满目仍旧是冬天的景致。季节不说谎,火红的春联捂不热冰凉的日子。那时的乡村就是一幅陈旧多年的黑白照,即便有暖暖的阳光映衬,也不过是照片发黄的颜色。我们等不及柳条爆芽,等不及油菜花开,等不及桃树枝头红蕾绽放。匆匆弃村而去。
外出的心情总是怪怪的,说不清道不明,脚步自然变得沉重,像被什么拖拽住。而最沉重的一次返程是父亲得病头年的正月,还没出元宵。欢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短得好像只是在村子里兜了一个圈子。我的车子是顺着不宽的小路倒进场地的,倒进去是方便装父母为我们准备好的“礼物”,将后备厢塞满后就和他们告别了,一别就是一年。车子顺着来时的路慢慢开出,我忽然就看到父亲出现在倒车镜里,一只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平举在胸前,来回缓缓摆动;似在说无声的再见。我再细看,父亲混沌的眼眸里闪着我从未见过的泪光,几乎干瘪的腮帮不停地抽搐。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涌向我的鼻端,面前的枯色立刻变得迷迷茫茫。
车子开得极慢,像承载着难以喘气的压力。那棵枇杷树就在场地旁,从我身边悄然滑过,我实在无暇用另一只眼去光顾一棵默默无闻的小树。我不知道那棵枇杷树是哪一年挂果的,不知道父亲尝过没有?他去世后的第二年五月十二,那天也是母亲节。我和几位同学在铜陵的太阳岛聚餐过后,第一次迎着五月的夕阳回到村庄。
母亲根本没想到我在这个时候回家,她抱着的一梱柴把子准备进锅屋,乍一看到我的车子进来,由于诧异掉了好几把柴禾,接着便问我今天是什么日子。她不知道母亲节,父亲节这些时髦的节日。清明端午,中秋冬至,不提她也忘不了。
就是在那时我知道了枇杷树。它静静地立在我的车边,我一迈腿一抬头,就见到宽大肥厚的叶间、泛着点点嫩黄,尽管没闻到它特有的味道,但我相信,随便拽一支五月的麦芒轻轻一挑,浓浓的蜜汁就会汩汩流出。
那次返程,临走时母亲将一马甲袋枇杷果放到副驾驶的位置上,说是带给她孙子孙女说的。看到每颗果子保留一截差不多长、剪得整齐的黑梗,我便问她是怎么摘的?母亲八十三了,以她的个头够不着啊!以她的身板也爬不上树啊!母亲笑笑说,她从家里搬出了吃饭的小桌子,再搬出椅子爬上去,用剪刀剪下来的,这样能多存放几天。我便责怪她,要是摔下来怎么办?母亲像个孩子似地笑笑,我一点也没觉得怕呢,有长梗保留的时间长一些。
望着这一袋枇杷果,我的目光投向窗外,在五月白花花的阳光里,没有了黄橙橙枇杷果的树已溶入到村庄葳蕤的树木中,看上去已没有什么两样。
我再看看侧面的倒车镜,里面的房子、门框依旧清晰,只是大红的油漆颜色已变深沉。不见了靠在门框边让我泪涌的身影,我凝视了片刻,好想哪怕有个幻影出现啊!
后来。过年回家,我便留意起这棵枇杷树,在满目枯色的冬季,唯有它依旧葱绿,枝头叶间开满了白色的小花,薄如雪片,一团团,互相拥挤在一起。我便觉得难怪枇杷果的味道有点酸味,那应该冬日风霜的浸透的味道。
在他乡,我从没买过一粒枇杷果。我怕传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