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病危了。
上周一的时候,突然收到了妈妈的微信。
我感到有些懵,不太相信妈妈所说的话。一方面她总喜欢大惊小怪,另一方面,在我印象里,姥爷总是那么健康,一直也没什么病,在我印象里,他可以活到100岁的。
终究还是不放心,打电话给爸爸。在抢救,很危险,够呛了,回来吧。
一直在发愣,周遭同事的话完全听不进去,大脑一片空白。
回过神来,赶紧买了票,匆匆忙忙请了假。平日很少联系的表哥们,此时是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家里有了事情,平时感觉不到的血缘的纽带,此时突然绷紧了。
几经周折,改签了最快回家的车票。大脑仍是一片晕眩,猛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随意拿了两件衣物,心里想着,今天先回去,抢救过来,再回来上班,周末再回家。
内心始终觉得,身体健康的姥爷不会有事。
赶到车站,找到同一辆车的大姨姨父,内心掠过一份欣慰。然而大姨一抬头,看着那双泪眼,心中脆弱的防线突然崩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让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没有人再提及姥爷的现状,是逃避吗?是害怕吗?没有人想知道答案,大家也只剩下一个念头:回家。
火车上,第一次没有了玩手机的兴致,大脑一片空白的望向窗外,眼泪止不住莫名的流下来,不会像电视里那样多么戏剧性的大悲痛苦,当身边至亲的人真正要离开,第一感受到的,就是空白,是深深地无力感。始终不敢再跟家里联系,不敢问那个答案,心里总是存在着侥幸,那么健康的姥爷,一定不会有事的。天空仿佛知晓此刻的心情,体贴的下起了小雨,雨滴划过车窗,留下长长的痕迹。我蓦地联想到精子,争先恐后打在车窗上的雨水,像极了前赴后继的精子,为了那千万分之一的生命的可能,拼尽所有力气。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真实的生活,永远比电视里残酷。回到家,看着妈妈红肿的双眼,无需言语来解释,眼泪瞬间决堤。失去至亲的感觉,但愿你永远不要体会。和电视上完全不同,那是一种深深的,深深的无力感,那个瞬间,不是心里感受到的悲伤,因为大脑已经完全不会思考,而是理智的瞬间崩溃,内心防线的突然崩塌,似乎第一次明白眼泪的意义。此刻,你无力做任何事,只能用眼泪填补空白的内心,空旷的大脑,对未来的迷茫。对所有的所有,似乎都有办法改变,每当遇到什么,我总是打起精神,试图用最理智的自己,化解可能的危机,但唯独死亡,是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事,无论你如何想述说,如何做为,面对死亡,一切都无济于事。
姥爷的房间还是堆满了他的书。我们谁也不敢靠近。我有些恍然,似乎听到他的声音,他好像还坐在那里,翻着永远看不完的书,我们在争吵,我们在欢呼,都无法打扰他。在这个大家庭里,姥爷是一个超然的所在,尽管有时候存在感弱了点,但每次回家,总会和他聊一聊他致力于的历史,他喜欢的政治。快90岁的高龄,他很少生病,我一直把这归功于他对书的喜爱,同时对其他一切的淡然。姥爷是大学的历史教授,一生与书为伴,对家务什么一窍不通,少不了姥姥等人的叨念。他始终活得洒脱,对一切逆来顺受,脸上看不到一丝生活的疲惫。从小到大,我一直坚定地觉得,他一定会活到100岁,也从未想过,他会离开。
死亡是这样一件神秘的事情。你知道他始终存在,却从未想过降临到自己身边,以至于发生的时候,你无法面对这样的事实。完全不会像电视中的那样,有无数凄凉的话想述说,激烈的举动和言辞想表现。当他真正发生的时候,有的,只是一种巨大的,深深的无力感,没有言辞想表达,四肢也突然没有了力气。
家人似乎很快接受了现实,纷纷张罗着准备举办葬礼。只有妈妈,这个唯一从头到尾,陪伴着姥爷,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父亲,就那样猝不及防的走向死亡的人,时不时的,痛哭流泪,时不时的,诉说种种点滴,又时不时的,沉默着做着一切,几天的时间,白头发明显增加了。
身体一直不好的姥姥,比想象的坚强,只是情绪起伏的莫名其妙。时而痛哭,时而又半真半假的叹笑。我们寸步不敢离,每个夜晚都有一个家人守护。
分散各地的亲人们,此刻纷纷赶了回来,难得的团聚。然而又有什么用呢。此刻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所谓多么出色优秀的孩子,如果没能陪伴在父母身边,一切,只是幻影。家中最优秀的,在北京发展的二舅,因为在美国看望自己孩子和孙子,隔了几天才赶回来,我那远在美国的表哥,因为签证问题(?)无法回来。只能缺席姥爷的葬礼。对于他个人来说,他是优秀的,可是对姥爷来说,他再优秀,也比不上陪伴在身边的子女,每日三餐的尽力照顾。死亡是一把最真实的尖刀,无情而精准的剖开现实的缠绕的丝线,把赤裸裸的真相展现在我们面前。
姥爷所任教的学校,派出人来负责葬礼。也许是见惯了生死的场面,负责人面对这种事完全是程序化的冷漠,计算的价格,千篇一律的步骤,所谓亘古不变的传统程序。只是对于某些礼节,我相信,受过高等教育的姥爷,必定是会感到厌恶的。准备那么多粗制滥造的贡品,也许,还不如摆上基本他生前写过的书,看过的文字,能让他在那个世界,感到快乐。
就这样手忙脚乱的,葬礼如期举行了。没有想象中的肃静,仿佛是一个热闹的菜市场,吹拉弹唱,熙熙攘攘,负责人一笔一笔,精明的给我们算着各种费用,带着帮我们省下钱来的得意的笑容,精明的向我们推荐着各种服务。眼睁睁的看着姥爷的遗体被火化,消失,内心的那个幻影也在灰飞烟灭。烧纸,叩头,礼炮,亦或是所谓规矩的种种,在我看来,都必定是姥爷所不喜欢的。为什么不能简洁的,安静的悼念?然而我无能为力,只好机械地完成着所谓的过程。一切是徒劳的,不管是姥爷所厌恶的,还是赞成的,其实都是无用的,人死了,一切都没了,一切都无法改变了。
烧纸钱的时候,长辈们念叨着,希望姥爷在那个世界多买点,过的好点。我躲在身后,心里默默地许愿,假若真的存在那个世界,我只愿我的姥爷,可以不受任何的拘束,自由地,幸福地追求自己想做的事情,看自己想看的书,写自己喜欢的文字。常常感受到,姥爷在这个家是不被理解的。一生致力于历史研究的他,经常被姥姥责怪,写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子女们也不甚理解,对于自费出书的姥爷嗤之以鼻。可我从未听到过他的抱怨,始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乐。真的无所谓吗?我想,每个人都是渴望被理解的,没有人真正享受孤独,习惯孤独,有时候,也许只是一种无奈吧。所以在那个世界,我只希望姥爷能真正按自己的想法,生活自己想要的生活。
写这篇姑且称之为悼文吧,我不想假装戏剧性的表现自己多么悲痛,因为确实没有。以前听到谁去世了,只是礼节性的会表示哀悼,但真正当自己至亲离去时,原来竟是这样的体验。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大脑一片空白,情绪的理智的虚无只能用眼泪填充;是一种幻觉,幻想他还存活于世,一切都只是做梦,他的声音还停留在脑海,内心拒绝已经发生的事实。一切语言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平时似乎伶牙俐齿的我张了张嘴,安慰的,伤心的,故作镇定的话,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最后,我们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比起那些躺在病床上好几年挣扎的老人们,姥爷是幸运的,虽然走的突然,他却没受什么苦,就这样安然的去了。
我很想跟自己说,人死了什么都没了,所以活着的人更要努力珍惜,过自己想过的生活。然而却无力的说不出来,回到自己的生活,依然有些恍惚,脑海中还能浮现他的声音。
那么,我亲爱的姥爷,请你,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