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桥、流水、珍花异草,在飘雪的北国,营造出一 派江南风情。
同学,聚会。想叙旧的叙旧,想炫耀的炫耀,还有的,抓住时机推销。做保健品的女同学一边发名片,一边介绍她的健康概念。一位男同学不耐烦,说,现代社会,人人都有病。
毕业二十多年了,平常也不大联系,但因为年年聚会,彼此看来,也不觉陌生和诧异。偶尔,甚至会 有些恍惚,仿佛仍是二十多年前,在那个泥泞的校园,在漏雨的教室。只是当年同为学生,若有分别 ,不过是学习好坏。未来很遥远,在大把的青春面前, 幻化着无限的可能,人人不可小觑。而今人到中年, 如尘埃落定,身份、地位的微妙差异,使曾经的个性 强化彰显,命运神秘未知的细枝末节,也在谈笑间逐渐清晰,如过了汛期的河流,裸露出河床,显出令人吃惊的本色。
但,或许,吃惊的只是我,是我愚钝的证明。
当年高考落榜,并没有太在意。一方面是随遇而安的个性,没有好好下过功夫,在意料之中。一方面是真的没有意识到考大学对于人生的意义。还记得高三了,看到有同学半夜不睡点灯苦读,还不以为然。但近年来,这却成了一个心结,而且随着年岁久远和后果逐渐显现,这个结越来越紧实了。不由得想起,如果不是遇到那样一个班主任,我会不会那样极端地偏科?不是偏科,我会不会考上大学?考上大学,我的命运会有所改变吗?
其实,班主任也并非罪大恶极,我对他所有的恨意,是因座位而起。我很小就是个近视眼。论起原因来很复杂,但那时电视还是稀罕物,作业也没有多少,多半是遗传吧。不过,谁敢跟父母理论呢?看不清黑板上的字了,小心翼翼地提出换眼镜,最终是换了,但唠叨、训斥会一直持续到下一次换镜的时候。上了高中,因为报到得迟,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只看见黑板上白花花的一片,却一个字也看不清,不敢告诉父母,只好跑去找班主任,希望他能给我换个座位。“过两天咱们就要重新排座位。”每一次,他都这样回答我,但直到高一结束,班里也没有调过座位。本来还算不错的数学终于落下了步子,只有语文老师上课很少板书,于是,每次公布考试结果,我都格外引人瞩目:语文第一,数学倒数。
“一门主课拉分,怎么考大学?可不敢这样偏科,”至今记得,语文老师一次一次这样说我。但那时,胆小羞怯而懦弱,不敢求助,只自己暗下笨功夫。真的落榜了,也不愿意去复习再考,觉得丢人。等到被招了工,非常努力地工作,寻找各种机会学习,想,反正不能比那些上大学的同学差。
最大的打击来自父母。永远记得,因为不同意提亲,爸爸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人家是大学生,你一个工人,还想怎样?
真是一刀致命。
不止是失望,难过,伤心。仅仅是这样的话倒没有什么,但说这话的是父母,就成了非常事件。一直是他们口中的乖乖女,即使高考落榜也没有被恶言相向,也一直以为我的父母与众不同,爱的是我,而不是我身上附加的因素。但气急之下脱口而出的,才是他们的心里话吧。这样一想,万念俱灰,隔膜立现,孤独决绝地踏上婚姻之路,再坎坷,再泥泞,再挣扎,没有想过回身找娘家。父母当然很省心,又可以在人前说,我女子怎样怎样。
都说养儿方知父母恩。如今我也做了多年的母亲,却仍然无法对当年的这句话释怀。父母儿女之间,免不了互相伤害,但无论到了什么境地,都要给孩子一个容身说话之处。不喜欢一个孩子太过听话,因为太知道他们的压抑、委屈和艰难。有时,甚至不是不喜欢,而是痛恨,痛恨孩子的太过听话。
对人情世故的理解和领会,总是比别人慢半拍,迟一步,又嫁给一个农村的大家庭,所以吃足 了苦头。儿女渐渐长大,会好奇“你为什么不去争?”是啊,我为什么不去争?一味地忍让, 自以为是和为贵,是善良,但在别人的眼中,不过是唐僧肉,会引来更多的妖魔鬼怪。但真要争,还真不会。因为所受的教养,因为爱惜自己的身份。但究竟有什么教养,有什么身份呢? 自己想想,也不免一笑。婆婆偏瘫,大小便失禁,我给她洗澡,换洗衣服,是真的同情一个人 因病丧失的尊严,却也引来嘲笑:那是她女子干的事,哪有媳妇给她做的?
在这样的环境里,怎么争,争什么?真的不知道。还记得婆婆临终前,含着泪说:“我这媳妇比女子都好”。此时此刻,于她于我,这样的话还有什么意义呢?不过令人眼眶一热。
高一时,语文老师曾叹息着说我“最单纯”。那是我求学生涯中最崇拜最爱戴的老师,但他的这个断语我颇不以为然。要过去很多年以后,我才对此心悦诚服,但老师早已经不在了。一直以为,他对我的偏科和落榜是失望的,所以离开学校以后,不敢去见他,错过了许许多多的岁月。是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听说他嘱咐家人,如果有事,可以去找我:“那是个厚道的孩子”。虽然已经太晚了,但这句话还是让我落了泪。是的,我辜负了老师的期望,可他至死还是那个值得我信赖的老师。他只教过我一年的语文课,我却仰仗着这一年的教诲,扑腾在江湖中不至淹死。
年岁渐长,遭遇到各种各样的不平等和歧视。追究起来,几乎都可以追溯到当年高考。仅仅因为缺一张高校毕业证,不仅多年的付出和努力,可以完全被忽略,连亲情,也受牵连。伤过留痕,无可抚慰,也曾以怨恨之心,厌世自弃。但时间是公平的,它一直在耐心等待,等待你终于知道,最深的伤痕,是怨恨之心。疗愈的方法,只有不断怀疑、不断相信、不断摧毁、不断重建。当有一天,你自己看到坚持的价值,那些伤痕,会成为成长的年轮,散发出沧桑柔和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