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三的神经一阵抽搐剧痛过去,他听到儿子和他娘的尖厉哭叫,还有小凤娘的咒骂,不由得怒火中烧。他像一只兽性大发的野猪那样,挣扎和嚎叫着挺身站了起来,跨跃一步正想朝前奔去,薛金康眼明脚快,赶上一步,一个扫堂腿。黄三没提防这一招,就重重地像一堆烂肉一样“啪嗒!”一声扑面摔倒在地上。薛金康在他的腰椎部踏上一只脚说:“黄三!你想死,还是想活?”
黄三这时才尝到了薛金康这只脚压在腰部的厉害和分量,只得央告说:“大哥饶命!好汉饶命!”薛金康说:“饶你可以,先把小凤交出来!”黄三是个老江湖,是闯过大风大浪的老流氓,他心想:“你们手里没有证据,也奈何我不得,也不怕你们真的敢杀了我和我的儿子,只要我能挺过这一关,明天我到‘十兄弟斧头帮’那里招呼一声,就要叫你们这帮穷鬼认得我爷!连黄天佑这幢房子和这里几十部铁车,都是我的了。”他主意打定就一口咬住“小凤失踪的事,实在与我无关!”薛金康一听,不由大怒,就在脚上用了力,那个凶神恶煞般的黄三,痛得像杀猪一样的惨嚎,头上像黄豆般大小的汗珠滚落下来,央求着“好汉饶命!”但他就是不肯交待小凤一事。
现在小弟娘却是挺不住了,孩子的哭叫声像一把刀子,在刺挖着她的心。自己原来也是穷人家的姑娘,被黄三霸占后,几年来受尽蹂躏和欺压,现在这个儿子是她活在世上唯一的安慰和希望。那些坏事都是黄三和恶婆娘干的,与她无关。她认为,只有先放小凤,才能救她儿子。多少年来积聚在胸中的怨恨和痛苦,终于在她那干瘪的胸膛里爆炸了。要抢救儿子的念头,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着她拼死一搏。她现在就像一条凶猛的母狼,在两只深陷的小眼睛里,两道绿幽幽的光在闪动,白森森的牙齿已把自己嘴唇咬出了血,髪髻已经散乱,双手痉挛着,返身朝前厢房走去。她看到黄三趴在地板上,背部被人踏着一只脚,不能动弹了。那个恶婆娘倒和她的儿子舒服地坐在地板上,冷眼旁观着看笑话。一瞬间,怒火中烧。她“腾!”地一下扑向蹲坐在地板上的恶婆娘,伸出指爪在她疙疙瘩瘩的胖脸上狠狠地抓,尖锐的指甲深深地挖破那些肉疙瘩,鲜红的血顿时涌出。
那恶婆娘毫无戒备突然遭到这一击,就似受着酷刑般地惨嚎起来,于是两人扭打成一团。凡是与一个准备拼死的人过招,十个有九个要失败的。小弟妈揪住对方的髪髻,有一半头髪连头皮一起拉扯下来。这个精瘦的女人又卡住恶婆娘的粗胖头颈,卡得她喘不过气来,只能惊恐地翻着白眼。那个傻瓜儿子坐在一旁呆笑,觉得两个女人打架很好玩。小弟妈用完了自己所有的气力,颤抖着身子站起来,望着一屋子的人气愤地说:“这事全是这恶婆娘干的,是她最先出的主意,叫会乐里红禧楼老鸨亲自到这里来看货,她们看后愿意出三千元买雪莲,出二千元买兰娣,讲好在今天下午两点钟来提货,结果雪莲和兰娣没有来看西洋镜,小凤来了,这恶婆娘就叫他们用蒙汗药弄昏小凤,装在一个大旅行包里拎走了。我现在把事情都说了,你们做做好事,把儿子还给我吧!”她说完用两手捂住自己的脸嗬嗬地痛哭起来。这时黄三和恶婆娘,脸如死灰瘫倒在地上。
大家听得小凤已被卖进妓院,都心似火燎,认为现在必须争分夺秒,先把人救回来是第一要事。这时黄天佑急忙进房对黄三说:“现在真相大白,如果小凤父母要到法国租界巡捕房去告,贩卖妇女可是大罪,你至少要判五到十年的徒刑。现在我讨个情,看在我的面上,就把这件大事化小处理掉。你赶快去把小凤接回来,小弟的安全我负责,把他先放在亭子间,等小凤回家双方再交换,大家以为如何?”双方都表示同意。
于是黄三赶紧从地板上爬起来穿好衣服,由周家老大老二和薛金康陪同去四马路红禧楼讨人。四人急如星火来到妓院,黄三进去,其他三人等在门口。不一会儿,黄三就背着半睡半醒的小凤出来。为什么他办得如此容易?原来那老鸨见买来的不是雪莲和兰娣,非常生气,又嫌小凤年龄太小,一口牙齿长得不够整齐,说这样的小姑娘不用花钱在难民中每天可捡一大批。黄三好说歹说,对方只肯出价二百元,还要等到明天小姑娘完全清醒后,观测她的对答情况再付钱。现在老鸨见事情败露,怕弄出官司来,当然不会接手这烫手山芋,所以一口答应放人。
一路上,四人轮流背着小凤回到工场,已是午夜2点钟了,一屋子的人都在坐等。小凤娘一见女儿,非常激动,没想到母女今生还能重逢,就抱着恸哭。随即放回黄三的小儿子。那个恶煞般的黄三,见到已呼呼酣睡的儿子竟然也激动地流下了眼泪,孩子母亲的伤心更是没法说,只有那恶婆娘坐在地上气得翻白眼。
黄天佑决心乘热打铁,拉着黄三到天井里对他说:“你老哥太对不起我,害我在亲戚朋友面前颜面扫地。现在总算这件事顺利解决了,但你再住在这里,和大家每天见面,就很难相处。我想你最好还是尽早离开工场间,到哪个兄弟、朋友家住一段日子,比较妥当。我送佛送到西天,资助你三百元钱,这样你们近期的生活就不愁了。”
黄三原本也知道这里是万万不能再住了,但口袋里没钱,到哪里也难过活,没想到黄天佑不仅不责难他,还这么仗义,送他一大笔钱。想到自己还处心积虑要图谋他的工场和铁车,实在是猪狗不如,所以既感激又惭愧,竟在天井里屈膝跪下去,被黄天佑一把拉住……。
工场里的人经历了这场大风浪后,个个困倦不堪,半夜入睡,直到中午时分才醒来。小凤娘到天井里烧饭时才发现黄三一家已搬走,于是大家都放下了一件大心事,奶奶更是不断地念佛。说来奇怪,黄三离开事前竟告诉了薛金康,所以薛金康一早起来为他们送行和关门。临走前黄三对薛金康一抱拳,诚恳地说:“薛老大,你是高人,恕我有眼不识泰山。你是条汉子,放了我一条生路。否则昨天我非死即残,至少也要落下严重的内伤。而且你也救了我的一家,如果不是你在场,我见到儿子被抢,一定会不计后果,这样完全有可能再弄出几条人命案来。”薛金康见黄三说出这番肺腑之言,知道他天良未泯就乘机规劝说:“现在国难当头,老百姓都在受苦受难,所以要互相帮助、共度难关才是正道,万不能出此下策,把人往死路上逼呀!老哥,你如果是条汉子,就去和日本人斗,要不,至少不可再去做这种伤天害理的坏事!”说得黄三连连点头称是。两人拱手作别。
黄三走后,两位周先生一定要让薛金康一家搬到前后厢房去住,说这样对产妇和新生儿的健康有好处。薛金康推辞不掉也接受了。一家子从只有4平米大,潮湿阴暗的灶间搬到有26平米明亮洁净的前后厢房,真像是换了人间。
黄三搬走后,白福根和薛金康也急着想搬回葫芦街去,但大周和小周拼命挽留,两家还是担心黄三再来寻衅报复,于是他们只能答应再住二天。到8月23日一定要回葫芦街。前一天二周兄弟为了答谢白薛两家救小凤出大力,一早赶到梅陇镇买来鸡,鱼肉,一瓶酒,还有一些新鲜蔬菜,妯娌俩忙前忙后,总算在小炉子上烧出七八个菜。8月22日晚上,大家围坐在前厢房的地板上欢欢喜喜,吃了开战以来第一顿好菜好饭。
此时此刻,尽管墙外远处炮声隆隆,血肉横飞,火光映红了上海东北方的夜空,室内灯光暗淡,国事家事危难重重,但中国普通老百姓在长期的艰苦生活中,学会了“适者生存”的本领,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随遇而安。而且尽量调整好心态,使自己活得快活些。
小周先生把第一杯酒举过头顶来敬奶奶,他说:“当时,大家都在痛断肝肠,急得六神无主,是奶奶提了一个金点子;黄三暗偷,我们来个明抢,真是‘四两拨千斤。’我们夫妻俩枉空读书识字,实在是连老太太一只小指头都不及呀。”
“小周先生太高抬我了,我这样一个破老太婆也只是凑凑数,要说功劳,第一是小凤娘,第二是金康的一身功夫。我没想到平时文文静静一个女人家,到急难时候竟能变成一尊‘大力金刚’,敢到黄三这只狗熊嘴里去拔牙呢!如果没有金康,我们这里老老小小,加上你们这样的读书公子,哪在黄三这个老流氓的眼里?说不定还会搭上两条人命哩!”
薛金康几杯酒下肚,再受到大家赞扬,一脸的兴奋。他笑眯眯地说:“那天大家可能没有注意到一个十分危险的情况?就是当我把脚踏在黄三腰椎骨上的时候,仅管他痛得像杀猪一样叫,嘴里连声讨饶,但就是不吐真言。黄三是个老江湖,他料定我们这些人不会杀他的儿子,也不会弄死他,所以他准备硬撑着挺过这一关,等明天叫来一帮流氓兄弟,就是他的天下了。当时我的脚不能再用力了,只要再加上几斤力,他不是死就得瘫,当时我急出一身冷汗!真是天保佑,也是好婆计策好,小弟娘挺不住了,她的出场就帮了我们的大忙。她为儿子豁出命来干,不再怕黄三杀了她,一五一十把事情都抖落出来。那黄三直到这时才像只泄气皮球,终于认输。”大家听了都吓得面面相觑,摇头吐舌感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