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鲁迅,应该在夜里,大地笼罩着一层浓郁的黑暗,一盏昏黄夜灯地下坐着的一个孤傲形象,手指夹着烟卷,凝神思考。胡适说:世界上最强有力的人就是那个最孤立的人。然而周正平和,事事恭谦的胡适,未必能体会到这句话的分量。只有鲁迅,在他冷峻的人生里,探寻了、呈现了“强有力”的孤独。
孤独是他写作的主题,也是他的人生。思想与精神的强度和刻苦训练,体现在形体上是瘦削、精悍,浓黑的短发,散发着强烈黑气的眼神,也是生命的磨难。他几乎是毁灭的姿态在活着,以一种不爱惜自己的方式破坏着自我生命。他常说,我的灵魂是有毒气的,我不想说不敢说,因为不想毒害青年。他敏感、怀疑、爱憎分明,看似冷漠实则热烈,他肩负了传统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阀门,在荒野中寂寞的呐喊,在十字街头嬉笑怒骂。对于人生的冷暖,生命的荒谬,他有刻骨的体验,孤独与荒凉纠缠在一起,灵魂的悲观绝望像一条大蛇紧紧地缠着他,透不过气来。他几乎是出世的。曾经有十年,埋头于古碑古书中,消极度日。好似那时比他还有名气的弟弟周作人,后来在苦茶与古书中隐没,缓释精神的紧张和不安。短的是生命,长的是磨难,他似乎并不珍惜生命,并不在乎它的长度。
如果不是许广平进入他的生命,他会不会永远消极下去?二十年代,卷入女师大风潮,目击政府屠杀知识青年,跟“正人君子”笔战,忽然,他就站在了潮头浪尖。有人说,他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而我觉得,许广平那封“一个受教小学生”的信,打开了他孤独的心门,让他的人生有了一抹温暖的亮色。也是闹得满城风雨的师生恋,加上女师大风潮的波及,他丢失了北京的工作,几乎是怀着悲怆的心情南下。在厦门,他说那是一个四周无人声的寂寞岛屿,他以为就要那样消耗自己的生命了。他眺望碧蓝的海水,告诉她,“此地背山面海,风景佳绝,白天虽暖——约八十七度——夜却凉”。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放下包袱,大胆地去爱,他告诉她:“我先前偶一想到爱,总立刻自己惭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爱某一个人,但看清了他们的言行思想的内幕,便使我自信我决不是必须自己贬抑到那么样的人了,我可以爱!”他对她说:“你战胜了,我只爱你一人。”《两地书》情感最浓郁,便是广州与厦门两地往来的书信,一封一封,是恋爱的味道:一地鸡毛蒜皮,生活琐事。只是终于有一个人肯倾听,且发出温暖的问候。他告诉她,他看不惯谁,不愿与之往来,告诉她他的苦闷,曾经爱护有加的学生,现在从背后射来冷箭,践踏他,课业、饮食、行迹,巨细皆告。他说:
“我已不喝酒了,饭是每餐一大碗(方底的碗,等于尖底的两碗),但因为此地的菜总是无味,所以还不免吃点辣椒末,但我还想改良,逐渐停止”
“此地点心很好;鲜龙眼已吃过了,并不见佳,还是香蕉好。”
当然,你还能看到他偶尔流露的俏皮:
“楼下的后面有一片花圃,用有刺的铁丝拦着,我因为要看它又怎样的阻拦力,前几天跳了一回试试。跳出了,但那刺果然有效,给了我两个小伤,一股上,一膝旁,可是并不深,至多不过一分。”
“这里颇多小蛇,常见被打死这,颚部多不膨大,大抵是没有什么毒的,但到天暗,我便不到草地上走,连夜间的小解也不下楼去了,就用磁的唾壶装着,看夜半无人时,即从窗口泼下去。这虽然近于无赖,但学校的设备如此不完全,我也只得如此。”
她给他织棉衣,他说很暖,无需再买棉衣过冬,她说,“这样就可以过冬么?傻子!”她送她印章,他特地去上海买来印泥,她斥他“一个新印章,何必特地向上海买印泥去呢,真是多事”,他说,“必须如此办理,才觉舒服,虽被斥为“多事”,亦不再辩,横竖受攻击惯了,听点斥责又算得什么。”
这是鲁迅孤独人生中难得的一抹亮色,有了它,至少,他的人生结局,不像《孤独者》中的魏连殳,那一生悲惨的嚎叫“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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