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翼界以后,我回了一趟青丘,打算将五荒的事情略略安排一下,就上昆仑墟去开始我的求学生涯。
经过家门前那片碧玺般的湖泊时,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已是初夏时节,桃花早已谢了,郁郁青葱的枝叶间结着几只青涩的桃,披着细软绒毛,可爱无比。往年我最爱坐在湖边看落英缤纷,今年竟是错过了。抬头深吸一口气,无论如何,回到家的感觉让我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接连去了两趟翼界,我想明白了一件事。都说天不从人愿,却原来人愿才是天底下最难测的东西。有时,明明看上去水到渠成,那人却偏偏不肯放过自己,于是就连天意也莫可奈何。有时,想都不敢想的事,却偏偏着落在你头上,以至于过了很久你还是不明白当初这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比如墨渊上神主动收我为徒这一桩。要知道当年姑姑可是托了折颜的人情,又化作男儿身,方才入了师父门下。
阿爹、阿娘、爷爷、奶奶听完我的叙述之后,先是一口同声地表示怀疑,等我拿出昆仑妙清镜为证,终于表示勉为其难姑且信我一回,并一致认为这是我七万年狐生中做过的最为光宗耀祖的一件事。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发觉自己当时不过就是跪下、磕头、然后喊了一声师父。看来有时候关键并不在于你做了什么,而是在于对象是谁。
只有折颜,他看到那镜子之后翻来覆去反复摸索了一阵,若有所思。我自然是一把抢过来不让他乱摸,这可是我的宝贝镜子。
为了不辜负师父如此看重我的心意,我打算以后每个月至少要在昆仑墟呆十天,专心修习,不理杂务,虽然这样一来,我在青丘的日子就会变得更加忙碌。
昆仑墟这地方的景致与别处不同,有些人也许会觉得它雄奇有余,秀雅不足,太过刚硬了些。可是这世上还有哪个地方比这里更适合上古司战之神墨渊呢?万仞险峰,傲视群雄,一力担当着四海八荒的太平大事。只有这样的水土才衬得上师父他老人家的豪迈气魄。我盘算着等我在此处修炼个三年五载,这青丘女君的气派也能长上一长。
虽然我是被师父钦点收入门下的,可师父对我丝毫也没手下留情,给我安排的科目既庞杂又繁复。我每天早上五更便得早早起床和众师兄一起练剑,紧接着是佛理、历史、卜算、兵法、阵法、兵器。常常是每日温习功课至三更才得入睡。
各门功课中,上古史我学得最好,兵法一科却十分头痛,只好常常向众师兄们请教。
一日,师父突然把我叫到他书房中,道,“听闻你对兵法一科尤其感兴趣,常常同众位师兄切磋讨论。”他指了指几案上堆积如小山一般的经卷,“这些,你拿回去看。”
我倒抽一口冷气,心中暗暗叫苦,又不敢违抗师命。
随手拿起一册翻了翻,却见书页间密密麻麻写着好多批注和心得,心中没来由颤了一颤,低声道,“这些字……”
“为师从前阅览时随手写的笔记。”师父淡然道。
“是。”我低了头,抱着一大堆经卷,直奔回房。
夜里,我锁了门,将一册册经卷打开,挑灯细看。那字迹如此熟悉,挥洒自如,清逸而有风骨,我不禁伸出手指细细描摹。
很多年前,我曾经化作一只小狐狸,夜半时,陪着一个人在灯下注佛经。那人写字的样子十分专注,纤长手指捏着毛笔,抑扬顿挫,好似抚琴一般。我盘在他的腿边,眯着眼偷偷瞧他好看的眉眼。淡淡茶香氤氲,我总是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眼前浮起一层雾气,我一手托腮,一手轻抚书页,喃喃道,“你这样闹我,还让不让我看书了?”
那是他从前对我说的话。
后来,众师兄们知道了,都说师父待我偏心,说整个昆仑墟,只有我有幸拜读过师父亲手批注的经卷。我笑而不语。
过了些时日,师父给了我一本剑谱,说,“这个,你拿回去好好研习。有不明白的便来问我。”
我翻了一翻,疑惑道,“这个好像不是我们昆仑墟的剑法。”
“昆仑墟都是男子,剑法以刚硬为主,不太适合你。”师父道,“你先前既已修习狐帝的剑法,且略有小成,便不用改了。我给你的这本剑谱,是将你本来的剑法稍作变化,改得更适合你的力度和习惯。”
我回去之后用心练了一阵,果然剑随意动,一招一式,无不得心应手。后来我演练给爷爷看,连爷爷都忍不住击节赞赏,感叹师父在剑术上竟有如此修为,将他的剑法改得这般巧妙,当真叫人心悦诚服。
众师兄们知道后,又是一阵艳羡,直说比起当年的姑姑,师父待我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平日除了习剑上课之外,昆仑墟的每个弟子还要承担一项日常事务。从前姑姑做的是养护金莲,十六师兄则是喂仙鹤。我因为只有做饭这个特长,便被分派到厨房帮忙做茶果。
那天下午,我正同往常一样在厨房做茶果,十三师兄突然进来了,指挥着一众小厮烧水煮茶,预备果盘,说是要送上玉虚峰去。
“玉虚峰?”我好奇地问,“师父不是一向在太和殿会客吗?”
“可不是。”师兄无奈地道。师父平日不许我们在昆仑墟内使用瞬移的法术,那玉虚峰山势极险,山路又难走。“偏偏帝君他老人家每次一来就同师父上玉虚峰去。”
“东华帝君?”我愣了一愣,“帝君常来昆仑墟吗?”
“也不算经常。”他随口道,“几百年,有时几千年才来一次。不过最近倒是来得勤些。”
“帝君找师父是有什么事吗?”我忍不住问。我记得帝君从前是不大喜欢出太晨宫的。
“也没听说有什么大事。”师兄端着茶盘就要往外走,“喝喝茶,下下棋罢了。”
“要不我帮你送过去?”我脱口而出,待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先吓了一跳。
十三师兄闻言迫不及待地把茶盘往我手上递。
“糟糕,我忘了我炉火上还炖着桂花糕呢。”我非常不好意思地缩了缩手,装出有心戏弄他的表情。
他瞪了我一眼,转身出去了。
那天晚上,我千载难逢地失眠了一回,反正无事可做,便起身做茶果,结果一口气做了二百五十只桂花糕,二百五十只桃花酥,二百五十只海棠烧,外加二百五十只芙蓉卷,足够昆仑墟所有人吃一个月的分量。因为实在做得太多,那段时间就连后山养的仙鹤都吃上了青丘女君亲自下厨做的茶果。
此外,师父得空的时候就会指点我昆仑妙清镜的用法。那镜子同我十分有缘,无论何种法术我都一学就会。不久,我已经能够自如地使出锁妖咒以及追踪术。我对自己在使用法器一途上的天资着实非常地满意。
那几年间,叠风师兄时常有书信从翼界寄回,向天君和师父报告那边的境况。我断断续续听闻一些消息,知道他正帮助胭脂扶植几个较为年轻的将领,逐渐分割骓恒手上的兵权,并且重新设立文官武将的职权,削弱武将挟军权乱政的机会,同时把更多权利集中到女君的手上。师父接到师兄的信有时点头赞许,有时也会露出忧虑之色。我知道他虽然不大提起,却时时记挂着翼界那边的风吹草动。
寒来暑往,桃花开了又谢,玉虚峰的云雾聚了又散。转眼间,我在昆仑墟修习已经三百年。那日,我同平常一样在后山练完剑打完坐,一路赏着山景回房。突然间,背后一阵劲风欺过,我下意识地低头,随即拔剑向后挥去。水蓝长衫的一角被剑风掀起,化作一只舞蝶。我只觉颈上一阵酸麻,眼前发黑,身体软软向后跌倒。在我失去意识的前一刻,隐约看见一个飘逸袅娜的身影,长发及地,细长眉目盈盈如秋水。“孟…姜…”我动了动嘴唇,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