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正文
“虽然没有伤到要处,但您的伤情需要静养,医生建议您这几日就不要随意走动了。”
“真的?也就是说我可以待在您家吗?”
“……是,莫扎特。”
莫扎特的到来无非击碎了萨列里用来审视自己的理性之镜,或许这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他同意了对方在明明看起来不合时宜地活蹦乱跳中提出的留宿的请求:但他明白那甚至不是一个请求,更像是一种不着边际的试探,或许莫扎特根本就没有花心思去期盼那个从自己口中说出的答案——而他的脑海中响起如刀刃划破锦缎的撕拉声,尖锐而刺耳地叫嚣着这份自作多情的越界感情。
萨列里几乎可以肯定,沃尔夫冈绝不会对他有着相同的感情。一个稀世的天才,指尖流淌的音乐是世间的神迹,他的双手被九位缪斯女神所亲吻,他脑海中的旋律是抒情诗女神优忒毗的赐福。所以莫扎特不会选择回应,也不知晓该如何回应——萨列里,一个可悲凡人的爱慕之情。
在吩咐管家送走了私人医生后,萨列里又开始叮嘱打理客房的事项。闲暇之余,莫扎特还不忘拿过自己写的谱子指指点点,羽毛笔于按耐不住的稿纸中飞速地移动着,标出于藏匿于字里行间中崭新的可能性,与进一步的修改。音乐天才在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时间里完成了那首声部复杂却结构巧妙的谐谑曲后,又十分爽快地将一叠厚厚的谱子塞回了萨列里怀中:“萨列里大师,这是献给您的曲子。”
看看从他轻启的口中吐露出的字句吧——多么甜美的祝福,赞美诗女神波利海妮娅想必曾亲吻过这位乐神之子柔软的唇,使其脱口而出的淳淳话语永远如盛满甜蜜的糖罐般惹人喜爱。
“这是献给您的曲子”——萨列里不知道这份礼物是出于爱还是出于怜悯:深居宫廷令他变的极其敏感多疑,有时他痛恨自己变得和局中之人一样麻木不仁,对最纯洁的情感丧失了品味的能力。但他又庆幸自己那冰冷的面具之下保全了自己仅有的一切,而不是全盘皆输。
就在萨列里对于两人之间上句不接下句的对话一筹莫展时,有几名女佣轻手轻脚地进入了庭室:其中的几位端着一些漂亮的茶具与餐具,依次摆放在长条的大理石桌上,锃亮的金属刀叉在冰凉的餐桌上倒映出银色的光。
那些洒满了亮晶晶糖霜的糕点被逐一呈出,而富有艺术气息的雅致摆盘——用萨列里的话说就是——“符合自己身为宫廷乐师长的身份”。随之而来的是各式菜肴,都被依次摆上了桌,而萨列里扶着莫扎特缓缓移步到长桌的一端,安顿其坐下后自己又返回了主人位。那讲究的餐巾很明显被对方当成了消磨时间的玩物,无可奈何的萨列里整理好自己的仪表后便用眼神示意管家,后者开始介绍今日的菜单:前菜是罗勒叶番茄冷汤 ,主菜是奶油芝士焗蘑菇搭配海鲜千层面,甜点是香草意大利奶冻与新鲜时令水果切盘。
感谢上帝,这是晚餐时间——萨列里从来没有像此刻期盼过那些美妙的菜肴能够堵上沃尔夫冈那张令自己丢盔卸甲的嘴巴。
然而事实证明,他错了。
“这些是您特意准备的食物吗?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蛋糕。”
萨列里对着嘴里塞满蛋糕却仍能滔滔不绝的莫扎特露出了一个相当震惊的眼神,而后者似乎在那并不友善的眼神中看到了溢出的年长者的温柔。
“至少在萨尔茨堡,我的父亲不会如此放纵我吃甜食,但我的姐姐总是会偷偷给我一块蛋糕 ,说是对沃菲的奖励。”
“莫扎特,请随意享用,”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萨列里端起盛酒的高脚杯置于嘴边微微地抿了一口,他又能察觉到对方那炽热的眼神望向了自己这边,而那双精灵般的双眼将自己的心再次洞穿。
“希望这些食物符合您的胃口,我建议您从冷汤开始尝试。”
对方没有再说话,而是专心低下头研究盘中的汤。那头乱糟糟的金发,在摇晃的烛光里,犹如一个巨大的太阳,硬生生地劈开了破晓前的黑暗,闯入了萨列里的视线。这奇妙的画面引发了他一连串的思考:除了音乐,沃尔夫冈·阿马德乌斯·莫扎特还会拥有什么呢?如果他的人生就是为了音乐和作曲所存在的,那么抛开了这些,是否他就一无所有了?没有了音乐,他还会像凡人一般热爱生活吗?
出神思考的宫廷乐师长在整个晚餐过程中没有注意到对方几次偷偷望过来的眼神,而只是在用餐结束后提出了将莫扎特送回客房休息的邀请。窗外的月亮已经爬上了丝绒天幕的最高点,几颗零碎的星星在一旁陪衬,都远不如眼前人耀眼。
萨列里接过了佣人递来的烛台,微弱却不失温暖的光柔和了他脸上棱角分明的线条。 他没有多做停留,而是领着莫扎特来到了已经准备妥当的客房:向阳的窗能确保他在第一缕晨曦的沐浴中醒来,而阳台栏杆处肆意抽枝发芽的蔷薇也已经修剪去了尖锐的刺,仅剩醉人的芬芳。
刚沾到柔软床铺的莫扎特如同变戏法般抽出了自己口袋中被捏得皱巴巴的稿纸,准备在萨列里赤裸裸的眼神威胁下继续“顶风作案”。
“莫扎特,时候不早了,您该休息了。” 萨列里站在烛光洒下的阴影里,如同一个准备听从信徒祷告忏悔的神父。
“叫我沃菲。” 莫扎特头也没抬地继续趴在床头柜上,对着泛黄的脆弱纸张写写画画。
您或许会惊叹——这命令般的话语是多么失礼啊。谁知这暧昧的昵称背后,又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过往呢?但这就是莫扎特的行事风格——萨列里能感受到胸口的怀表仍旧一刻不停地滴答作响,旋转的指针轻盈地扫过一圈圈轮盘,划出一条阴霾,像极了烛台上落下的影子。在这片黑暗地带里,他永远也找不到沃尔夫冈设下的正确答案。
“什么?” 萨列里吓得差点没把自己手中的烛台给摔掉。
“您可以叫我沃菲。至于莫扎特——只有陌生人和达官贵人们才称呼我的姓氏,您和他们不一样。”
萨列里很确定自己没有看走眼,那是莫扎特不满地嘟起了嘴。
莫名的,那个问题再一次浮现在萨列里的心头:没有了音乐,莫扎特还会像凡人一样热爱生活吗?音乐为他带来了难以想象的一切:成功,失败,财富,赞美,以及数不尽的快乐与烦恼。
但莫扎特的人生,仅仅是几个节拍不尽相同音符所能定义的么?超出旋律的篇章,赋予了作曲者诗人般的想象力,萨列里看见了生死,还有爱情——在午夜含苞欲放的玫瑰中诞生,在一缕晨曦涌现的黎明中死去。莫扎特望过来的视线,仿佛突如其来的闪电击中茫茫大海,而那些毁败的孤舟却心甘情愿地沉溺于这场音乐的风暴中。
身为服侍于皇帝一侧的大红人,萨列里总是能在面对各种措不及防的局面中保持冷静,理清利弊关系,但是面对沃尔夫冈·阿马德乌斯·莫扎特,自始至终他都毫无头绪——对方的任何无法令人理解的冒失行为,除了为他带来惊讶与措手不及外,所有事先准备好的冰冷说辞都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自己的喉咙中。
谁会忍心喝令一只以歌唱音乐为生的美丽夜莺呢?萨列里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思考自己对于沃尔夫冈的感情,究竟是爱意占尽了绝数的风头,还是无法否认的嫉妒与憎恨。
所以他试图用沉默逃避这个问题。
“您真的该去休息了。”良久,他换了一只手举着烛台——放弃向来不是安东尼奥·萨列里的风格。
莫扎特依旧靠在床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仿佛在等待一个奖励。
萨列里终于拉下脸补了一句,“沃菲。”
在看到对方脸颊上挂着极其满足的笑容后,萨列里用一声叹息吹灭了手中的烛火,寂静在瞬间吞噬了他,只剩一句空荡的回响。
“晚安,萨列里。”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