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又一本书要分手了。
闲置架上积日的尘土也不去拂扫的时候,没想起过它一次,没偶尔看过它一眼。要赠给一位友人了,才生出些许离情别绪来,昨夜很认真地把它翻阅一遍,倒似比初读时还用心,还有心得。可见“书非赠不能读也”。
寒夫白冰爱书惜书,不赠不送,寒夫的倒还可以借,为防我借了不还都盖上他的名章,我嫌麻烦后来索性省去借的手续,看准好的揪准机会拿了就走,他省去惦记的痛惜,我省去转借出去无法归还的尴尬,倒也两便。
我对书的态度得到了仲滨的推许。
只佩服,不崇拜;读时惜,过后弃——这个态度有近似登徒子滥情无行之嫌,我也确实没想过要对哪本书或者哪位大师从一而终。所以,喜书读书这么多年,兴趣很广,心得全无,书也没攒下几本。
看着仲滨从书房蜿蜒到客厅的书架,对着他海量的存书惊叹,也曾有过一丝欣羡仿效之心。过后,依旧回到“且读且珍惜,回头两不忆”的状态。“各有姻缘莫羡人”,我做不了白冰,做不了寒夫,做不了仲滨,还是最适合做我自己,这样,才好和他们做朋友。
赠书给人,是在介绍两个朋友相识 。读书有感有悟,与作者心交神往,是结缘;把认为适合的书介绍给适合的朋友,是分享。分享心得,也是分享心缘。
这回要把李渔的《闲情偶记》送给一位更需要它的朋友。
李渔这个人,有玩的闲情,有读的雅致,我不是佩服他,是欣赏。
前半部讲词曲,昨夜重温的是这一部分。他讲的是词曲,我想的是我写的文章,还有朋友让我品评的文章。把李渔说的要点稍作发挥,我想不清楚的,而朋友又要听的,就全都有了。
结构有“七规”:戒讽刺,立主脑, 脱窠臼,密针线,减头绪,戒荒唐,审虚实。
词采有“四则”:贵显浅,重机趣,戒浮泛,忌填塞。
李渔这些看似“八股文”一样的死规矩,让我感受的却是生机灵动的活思路,“文无定法”,却也不能豪无章法的乱写一顿。掌握了李渔的方法,文章才会像流水,它自己就会流出来。
1、戒讽刺
“武士之刀,文人之笔,皆杀人之具也。”
这是李渔的话。
论语里也有“一言以兴邦,一言以丧邦”的说法。李渔的说法里还应再加一个“说客之口”。战国时两大名嘴苏秦张仪就是凭着三寸不烂之舌配上多国相印的,两人联手成就天下“合纵”“连横”大势数十年,兴帮丧邦之说,毫不夸张。
文人用笔杀人,同样威力惊人。陈琳为袁绍草拟《讨曹操檄文》,正犯头痛的曹操听得满头大汗,一骨碌跳下床,华佗都治不好的头痛病,陈琳一篇文章就给“治好了”。所以才会有曹操“可以愈头风”的说法。骆宾王的《讨武檄文》同样把武则天惭愧得几乎要自杀。武则天死后,索性立下一个“无字碑”,墓志铭都不要。如果有机会能再让骆宾王来写,不知会写成什么样子,但我们现在能知道这块无字碑,却记不住哪怕一个墓字铭,不立文字的力量并不输于文字的力量。
文人之笔,辩士这口,不要轻用,用之宜慎。 用之要心存厚道,不要但称一时之快,嘻笑怒骂,任意藏否人物。真正的好文章,是从平和中见真章的,幽默诙谐即可,要力戒刻薄讽刺。
钱钟书先生四十年代困守上海孤岛写《围城》,里边有一句话我印象非常深刻:“日本人惟一豪爽不吝啬的东西——炸弹——也不会扔到这里……”轻轻一句幽默,胜过几多谩骂……
2、立主脑
人的大脑结构是一株“信息树”,这是早有科学结论的。
人的念头有多芜杂多混乱,观察一个精神裂者的言行就会有个直观的感受。精神分裂不是大脑整体出了问题,失去了思维能力,只是思维失去了控制,此起彼伏,哪个念头冒出来算那个,表现出来就是那样一个分裂的样子。
精神分裂者的每一个思维其实都还是正常的,只是没有串联,没有统筹,没有主与从的搭配,一句话,没有了“主脑”。
每个人都有一定的性格、喜好、行为习惯、思维模式,循着这些个性特征下去,都会归集到个体的“主脑”。李渔能发现人脑有一个“主脑”,是天才的发现。能想到在戏曲中也应该立住这样一个“主脑”,是他文艺上的天才。
不仅戏曲,所有形式的文艺都应该立住这个“主脑”:——一个要围绕的主题,想要表述的思想,或者,作者要喧泄的一种情绪,都可以是“主脑”。文章失了“主脑”,就会像精神分裂的大脑一样,必然会是混乱颠倒,毫无逻辑的表达。
3、剪枝蔓
小时候在农村看农民劳作,葵花瓜果等幼苗刚生出来时,要把长势不好的、小的、朽的都掐掉,俗称“打掐”,苗情不好又间距不够的,要连根挽起,叫做“间苗”。这样就能把生存生长资源让出来给更茁壮的苗和更鲜活的花果,这和果树剪枝和剪去枝蔓的作用是相同的。
“立主脑”只是确定了文章中的“瓜蔬豆果”各得其类,本来是葵花,长着长着就结出了茄子,出来这样的事,能把人给吓死。
苹果与梨嫁接,梨嫁给苹果,成了一个新的品种——苹果梨,梨的爽脆多汁与苹果的甜兼而有之,一个新的“主脑”就立起来了。这并非需要剪掉的枝蔓文艺作品中的“主脑”,这样类似于嫁接的手法也很多,文章立意高下,也全在此。
“主脑”之立,在于贯穿终始无处不在,无论文章主干枝节、梢梢角角,无处不在。一处无“主脑”,即一处无文魂。“主脑”时隐时现,便成游魂文章。
“剪枝蔓”,就是要剪去无脑无魂的枝枝节节,一根主脉,清晰可见,干枝梢叶,当长则长,当短则短,当肥则肥,当瘦则瘦。
见佳作如赏佳人,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丰减胖瘦,惟见匀称。好文章也是增减不得的,增一字如骨在喉,减一字似珠断线,才算得剪裁适宜,才称得上佳作。
4、脱窠臼
“立主脑”之后应是“脱窠臼”,“剪枝蔓”是误记。但是已经写出来
的东西,实在又不忍心删除。回头再看看,觉得误记得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就留下它吧。
窠臼是什么,“窠”是鸟兽的巢穴,“臼”是舂米的器具。窠臼的作用
在于它们的不可或缺,一者用于住,一者用于食,缺一样都活不安稳。窠臼
形成于惯性,如果人每天一睁眼,每一件事情,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要想
好了
才去做,都要玩出点新花样来,不出几天人就要累死。
窠臼的不可或缺,在于人无时无刻不在窠臼中,动物界、乃至生物界,
飞禽走兽花鸟鱼虫无不如此。即便没有智慧,哪怕没有了思维,就让习惯
做主,存在、生存也会自然而然。
文章要不要窠臼?
小说、散文、诗词曲赋、戏剧、策论、随笔,每一种文学艺术形式都
是一种窠臼,与恶名昭著的八股文并无不同,不是窠臼又是什么?八股文背
上窠臼恶名,在于“八股取士”。八股能作为朝廷选拔贤能之士的专用文体
近十个世纪,说明这种文体作为政论文章,用来表现作者政治思想是最适宜
的,也是最佳的。八股文落伍是时代进步与政治体制和治国理念落伍的外在
表现。也有八股文本身形式千年不变,越限制越死的因素。“物惟从旧,文
惟求新”。限制越死,失去了源头活水,终成一缸酱汤。
一定要“脱窠臼”吗?没有窠臼就没有文章。
一定要有窠臼吗?囿于窠臼就没有好文章。
“文无定法,只有神而明之”,高者能在无中生有,亦能在有中生无。文
章自有一定之规,守住一定之规又不局限拘泥,就是“文无定法”。
卢棱说:“人生而自由,却又无往而不在枷锁中”。引申到作文章者亦如
是。能任意挥洒又全都合符中节,像孔子七十之后的“从心所欲,不逾据”,
才是高明文章。
跳出窠臼并非“脱窠臼”,打破窠臼也不是“脱窠臼”,能于窠臼之中
脱窠臼,才是真正脱了。听起来似乎荒谬,却正是作文为人最高妙处,要点
在于领悟,高下全看会心。
5、密针线
“70后”之后很少对针线这回事有体验了,“60后”们却穿打补丁的
衣服成长起来的,母亲的针线活,我们这代人无不记忆犹新。同样的补丁,
有的像是在衣服上加上了一处装饰,有的却像是身上长了瘤子、六趾,或
者脸上生了胎记,戏剧文章好坏,也是如此。
同样的一件事,有的人说起来引人入胜,听上去如珠落玉盘,悦耳动
听,有的人说起来却前言不搭后语,不知所云,听上去像老鸦啸月、破鼓
裂钵。境界之高下,有如霄壤云泥。
作文章要把材料先剪碎了,巧裁剪是第一层功夫,“密针线”是第二
层功夫。李渔时代还没有服装设计,但裁缝是个很古老的职业了。“裁”
就是“巧裁剪”,“缝”就是“密针线”。“裁”与“缝”那一个更重要?怕
是不易说得清。“裁”的时候偏重于设计,对文章而言就是构思。“缝”时
偏重制作(针线),对文而言就是情节设计、谴词造句、修辞语法、诙谐幽
默、奇思妙想……
到更高一层境界,“裁”与“缝”是合在一起的。文章高处任意挥洒,
不用打草稿,不用谋篇布局,一任思绪自由流动,如泉似水,先后上下,
涟漪浪花,不用心去秩序,却又自成秩序,似已颠覆了作文规则。
酝酿,也就是打腹稿,是个必须的经历。提纲可以不列,腹稿却不可
不打。酝酿如酿酒,酿得不够,酒流不出来;窖得不够,酒不会醇。文章
高手多有不列提纲的习惯,但打腹稿酿情绪窖思想,这个过程却万不可省。
可惜时下学界多浮躁,文章亦然。没搞清所以然就悍然落笔,网上七收八
凑,也能混个教授。风味醇香的佳作己经少之又少了,能不喝出一口“酒
糟味”,已是难得的好文章了。
李渔是这样说的:“编戏有如裁衣,其初则以完全者剪碎,其后则以剪
碎者凑成。剪碎易,凑成难,凑成之功,全在针线紧密。”
6、减头绪
“头绪繁多,传奇之大病也。止为一线到底,并无旁见侧出之情。三
尺童子观演此剧,皆能了了于心。”这一段引李渔原文。
传奇要在台上演的,不能把台词打出字幕来帮助理解,头绪多了,观
众很容易看累了,看烦了,看疲劳了。
人能够承受的复杂性远远少于我们认为的那个数目,俗话说:“事不过
三”,《论语》中有“凡事三思而后行”的说法,孔子还嫌多,说“三思”
太多,“再”——重复一次,一共两次也就可以了。孔子那么伟大,教的又
都是当时中国智商最高的一拨人,七十二贤闭着眼任意拉出一个,北大清华
还不推开门就进。
孔子教的是什么?
“吾道一以贯之”,就停在“一”,连“二”都不肯上。偏偏有个叫曾参
的学生有点“二”,把这句解读成:“夫子之道,忠恕而己。”“忠”与“恕
”是两个,已经不是“一以贯之”了。由此而成了儒门千古第一学案。后
世有学者解释为“忠于己恕于人”,“己欲立立人,己欲达达人”是“忠”,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恕”,“道”还是那一个,“行”却有两端,一
端在己,一端在人,一端在修,一端在行。人连这个“二”的复杂性都承受
不好,就这么参详争论了两千多年。
明代出了个王阳明,提出个“知行合一”,把“修”与“行”这两端合
又成一个,叫做“致良知”。这就是人能够承受容忍的复杂性,群体的耐受
力还要远差于个体。根据法国群体心理学家勒庞的研究,群体的智商远低于
群体中的个体,并且只能理解感性的东西,没有逻辑思维能力。戏曲、传奇
都要演给群体看的,所以必须线条简单,节奏明快,语言浅显,这也是现
代影视作品通行的规则。哲学家是作不了影视明星的,让苏格拉底,柏拉图
,亚里士多德,释迦牟尼,孔丘,李耳,弗洛伊德,马斯洛,马克斯.韦伯
,伏尔泰,卢棱......这阵容够豪华了,联袂拍部电影,如果这个假设成立
,结果会怎样?演员会怎样难以估计,电影公司却一定会倒闭。
公众不愿意接受复杂的东西,所以,哲学家的思想也很难被当世接受,
也许这正是哲学家生前多大多潦倒的原因。
人能承受的复杂性极点在哪?
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是”极点吗?
很不幸,就是这个“三”,就是这么少。
“人生也有涯,知也无涯,以有涯逐无涯,殆矣。”(《庄子.养生主》)
人穷尽一生,人类群尽所有“众生”,也不可能解决了茫茫宇宙的无穷
复杂性,那又怎么办呢?如何解决无尽复杂性中的无尽问题呢?庄子在《大
宗师》中给出了答案:“以知之所知养知之所不知。”前一个“知”读“智”,
后一个读“知”。这句话的意思是:以我们智慧所掌握的知识推测分析我们不
能探询了解的未知世界。
为什么这样做能成立,因为宇宙是有规律的,是对称的,是均衡的。美
国宇宙学家富勒博士毕生研究发现,宇宙中所有事物都是成双成对出现的,
这成了宇宙亿万事物组成的基本规则。五千年之前,中国远古圣哲就是这么
认为的——“太极生两仪”,即“一生二”,“二”是“阴”和“阳”,现代社
会的基石——计算机、电脑——形成的基础就是“二”,电脑的计算规则是“
二进制”,能够识别的是“二维码”,现代社会先进到这个程度,说穿了也简
单,没超过这个“二”。不识这个“二”,人就会有点“二”。
“二生三”,又是怎么个生法。
天、地、人,任何人仰观俯察的都是这三个相,这也是远古圣人看到的
三个相,命名为“三才”。人生存的空间是“三维“空间,让我们思考超出三
维空间的事,能办得到吗?这就理解了为什么复杂性的极点是“三”。
“三”之外的复杂性是如何解决的,以宇宙的成双成对(阴阳)组合成物
规律,与“三才”或“三维”组合成的变化,就成了“六”,这就是周易
六爻的来历。六爻,是事物的演化的局限。
事物如何变?以阴与阳这两仪开启,一变四象,两变成八卦,三变成六
十四卦。三变之后,不再推演,“以知之所知养知之所不知”。“人生也有涯
”,很少有人活在这“三变”之外,也很少有人了悟这“三变”之外。复杂
性的极点,不还是个“三”吗?
“只为一线到底,并无旁见侧出之情”——这条线是条主线,传奇如此,
一切文章也须如此。只能一个主题,一个主线。即孔子“一以贯之”那个道,
也是“道生一”那个“道”。
剧情发展,以予盾推动,即“两仪”,即“阴阳”;把予盾置之不同场景中,
即会生出生动鲜活、波澜起伏之变化,又万变不离其宗。
头绪无所谓增减,一任自然即可。
7、戒荒唐,
“画鬼魅易,画狗马难”(李渔)。
画鬼魅容易,是因为鬼魅之类没有人亲眼看到过,人对看不到的,自己
无法无力控制又不可预料,却又不能不被其控制的东西,心理上会惶恐。
面对出乎意料的坏结果,人往往不由自主冒出两个字:“见鬼!”这是鬼魅形
成的心理基础,人性使然。
鬼魅的形象当然好不了,不是阴森,便是恐怖。总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如
何得了,又期望出拯救人和给人希望的与鬼魅相抗的“神”, “神”的形象
往往慈祥美好而丰满,观音菩萨最具代表性。“神”代表着人美好的理想,所
以“神”的形象是美好丰满的“人”自己。鬼魅是人恐惧、讨厌的不确定的
可能的“厄运”,所以无不阴森丑陋,鬼的形象也就精灵夜叉各见怪异。
“狗马”都是有形活物,一举一动各有神态,全凭一枝笔勾勒,静在纸
上的狗马要有画出神釆来,看上支要“活”起来,这个难度是当然的。画马
的人有过多少,能画好的也就个徐悲鸿。却还不知道有谁能画好狗。
鬼魅却可以只凭这一腔厌恶,随心所欲想个形状,画鬼是鬼,描魅是魅,
越是荒唐离奇古怪,越是让人觉得像。但画鬼千古无名家,倒是形象并不甚
佳的钟魁,因善于打鬼而一打成名,千古频遭点赞,攒下颇多人气,拥有无
数“粉丝”。
人都有猎奇心理,却又厌恶荒唐离奇不依常理之事。作文章如果循规蹈
矩一板一眼固然读来乏味,一味离奇怪诞荒腔走板,更是会惹人生厌。人性
的奇妙处就在于此。
子不言“怪 力乱神”,算是得人性之正了,却也欠了些新奇生动,不够
动人。
蒲松龄松龄能于神怪野狐中觅得人性中真趣,去狐怪之荒涎,就人性之可依。
新奇而不离奇,不循常规俗套,又能尽在情中理中。可以算是稗官野说中之
高者。
8、审虚实
有个朋友擅长国画,一次观摩他一幅写意山水,山倒还有几笔勾勒,水
却不着一笔,只在大片留白处线浅的着一叶扁舟,顿觉水波荡漾水意盎然。
还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文人的雅会,以深山藏古寺为题,画一幅写
意山水,有画半个寺庙的,有露出寺庙一角的。公认的最佳创意是这样画的:
在一条蜿蜒的山路上,画了一个挑水的和尚……
这两个故事,说的都是虚与实的事。
西洋油画总是习惯画得很满,国画却是讲究写意的,了了数笔,意思都
有了,都活了。西洋人画不了中国画的写意山水,只会实而不务虚,那意思
出不来。国画却是忌“满”的,要留比足够的空间来让人想象,笔断而意连,
“意”才入了境,谓之“写意”。
中国书法中有个词叫做“留白”,意思是不要把纸都写满了,要留出
“天”和“地”这些空间来,因为纸是白的,所以称作“留白”。这也是个
虚与实的搭配。
作文绘画,艺术精神是相通的。文章也是忌“满”的,留个有余不尽的
意思,反倒更动人。《红楼梦》如果没丢那后四十回,会有那么大影响力?后
人专门有研究《红楼梦》的“红学会”,有人甚至穷尽一生去研究吗?这和断
臂维纳斯受追捧群体心理是相通的——神秘感加上点想象空间,能让读者参与
到你的作品中。
好的作品,都像是没写完的,《围城》如此,杨绎先生的《洗澡》也是如
此。最感心动人处,恰是结尾处那一痕“留白”。这点有余不尽的意思惨遭人
狗尾续貂,难怪钱钟书先生生气,杨绛先生恐惧,要自行续写她那《洗澡之
后》。
9、贵浅显
“点出旧事之时,妙在信手拈来,无心巧合,竟似古人寻我,非我觅古
人。”(李渔)
李渔并非不赞成引用成语,只是说不该乱引用,为装饰点缀引用,偷懒
不用心,借成语应事。
把故事说完整容易,说得生动曲折就难了。用显浅平易,耳熟能详的语
言,表述表现得曲折生动,则更是难上加难。传奇如此,作文之事皆如此。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李白《静夜思》传唱年代据实计算也有千年以上了,语言演化三五十
年一小变,百年就有大变化,历经千之久仍能听来如昨,这首诗可算是浅显
中的极致了。再过千年之后,还会不会有客居异乡的中国人对着地上的月亮,
念着这首诗思乡?会不会出现这样不合逻辑的事——3014年中秋之夜,“中
国月球宇宙生态研究中心”工作人员“每逢佳节倍思亲”,思念遥远地球的父
母妻儿,眼里含着泪,口中念着:“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也是元曲中名句,很有意蕴,
李渔却嫌不够浅显。意蕴这东西,要风雅之士去品味,凡夫俗子需通俗才易
懂,让人看懂听懂,这要求高吗?这要求是不高。但让所有人看得懂又要觉
得有趣味,这要求就太高了。有文艺以来真正同时做到这两点的并没多少。
可见浅显并不容易,可见浅显有多难。
浅显如果是通俗,那倒真简单了,把别人嚼过的话反复嚼,那样有味道
吗?
或者思想上浮浅,态度上轻浮浅薄,像周星驰一样来个“无厘头”,这样
又成了庸俗,连通俗都算不上了。
“浅”的是语言,“显”的是思想。能以浅显平易的语言,勾画曲折生动
的故事,传达深遂的思想,才是文章中的高手。
10、重机趣
“机者,传奇之精神。趣者,传奇之风致。填词种子,要性中带
来......技艺之事,无一不具夙根,无一不本天授......”(李渔)
“主发谓之机”(《说文解字》)。
“机”,文章中发动和枢纽的那个点;“趣”,意趣,旨趣。发动之
机,运转之枢,是传奇、文章之精神。有机无趣,有精神无趣味,会失
之枯涩。
谁整天没事求着人:“你教教我吧,给我讲讲道理吧,我就是追求
精神的完整。”他的精神会怎样不得而知,别人一定会当他神经。
就像吃饭需五味调和才有味道,机器齿轮枢纽运转要有油来润滑,
文章同样需要机趣、旨趣和意趣。与食物中五味一样,机趣能起到刺激
神经兴味,激发快感的作用,人性是需要刺激的。中世纪后,东西方文
明交汇,起因就在于西方人历经千难万险、九死一生,就为得到东方人
这里再平常普通不过的香料。这个香料,有如文章之机趣。
“趣”有真趣假趣之别。文章是写给别人看的,别人觉得有趣才行。
别人毫无反应,自家先乐得前仰后合,别人会认为病得不轻。专找无聊
庸俗的话题,把肉麻当有趣,肉麻终久只是肉麻,只会无聊,不会真有
趣。趣味不是卖力就能找得到的,我们看一些乏味无聊的相声小品,演员
竭尽全力,声嘶力竭,恨不得上来搁肢你。你只会汗毛倒竖头皮发紧,干
笑都笑不出来。
当年贫道曾创办一张报纸,一位同事下乡途中写了一篇感悟——“在
路上”,央求我修改润色。同事从来不写文章,我从来写文章,这件事看上
去再正常不过,做的时候才发现,根本没法改,只改了几处语法修辞和错
别字。我对他的答复是:“心血之作,别人无法改。”如今想来,“心血之作”
这个词并不准确,他并没有刻意想把文章写得多么好,写文章是他短处而非
长处,他自己并不自信,倒是我认为文章好到我这个从来写文章的人无法改。
用“会心之作”形容这篇文章,虽不尽达意,不远矣。
好文章都是作者本人的,因为好文章都是有性格的。作者志趣爱好,
尽在嬉笑怒骂、颦笑挥洒之间。这就是李渔所谓“性中带来”和“无一本
天授”,如何做到这一点?贫道心得只有四个字——动情用心——这样的
佳作可遇不可求。退而求其次,也要做到,内心不想写,万勿轻落笔。庶
几可脱俗套下流。
11、戒浮泛
手机信号不好,刚刚能查到个“戒浮泛”,李渔原话查不到,就由我
说自话吧。
“浮”,漂在表面,不够深入,不够厚重,“轻”才会“浮”。人举止
轻浮会被人轻视看不起,写出来的文章文字浅薄观点幼稚,也会遭人讥
笑。
为什么会“浮”?学得不够多,钻得不够深,积累不够,自重不足
,自然要浮在表面。
兰州文友白冰说:“自己先一定要弄明白,才能把它写出来。”
但一知半解就匆匆落笔之辈还是太多了,市面上“乱书渐欲迷人眼”
,不能说不丰富,中国人每年人均又读不了四本书,这里应该有一些因
果——面对一泓满是泡沫的脏水,只要还渴不死,多数人恐怕都还是不喝。
我辈书虫子多已修练成一项本领:淘!
《东坡志林》中记述有欧阳修的一句话:“世人患作文字少,又懒读书
,每一篇出,即求过人,如此少有至者。”——一语道穿“浮”之根由。
“泛”,宽泛,游移,这是好听的说法。不得要领,不知所云——通常,
“泛”就是这么一个结果。文章写得“泛”很容易会送失了前面所立的主脑
。控制得不好,就会跑题,这是作文大忌。即便控制得好,也会芜杂琐屑,
枝蔓横生,自己写得罗嗦,别人读得瞌睡烦闷。“老娘们的裹脚布,又臭又
长!”有人这样形容这类文章,倒不能蛮形象。尽管“裹脚”这个主题还在
,算是没跑题,但长了也就臭了!
12、忌填塞
“填塞之病有三:多引古事,选用人名,直书成句......其所以致病之
由亦有三:借典核以明博雅,假脂粉以见风姿,取现成以免思索。”
看完李渔这段话,不自觉冒汗,感觉句句直指痛处,仿佛李渔就坐在对
面,对着我的文章一脸轻蔑,不客气地朱笔圈点,哪几处多引了古事,哪几
处直接用人家现成的句子……
这些年也曾写过一些文章,也还出过一本书——《推开这扇虚掩的门》
,古今中外旁征博引,看得旁人直叹渊博,听得自己舒服受用,可书卖得并
不怎么好,三千册中倒有好一半送人看的,就为赚个影响力,影响力也没提
升多少,期待中的再版仍还是遥遥无期。看来,渊博不渊博,只是自己的私
事,好看不好看,才是别人感兴趣的事。而且,即使多读了几本书,记下(有
的还是查来的)几句话,只能说明记性还行,又肯下功夫用心记,记得比别人
多些是优点,但话终久是别人的。记下再多,引证再多,依然圣贤是圣贤,
凡夫是凡夫。不会因为文章引用了圣人微言,作者也被看作孔子、卢棱、苏
格拉底或释迦牟尼....
去年写了一篇文章——“民主这东西”,近两年因一个文友的“读书月
“活动读了的内容有关联者,旁征博引十数本,惊动十几位大师地下齐齐咳
嗽,声动“阴庭”。有位同学调侃我这是“点鬼薄”,这是渊博赞誉中美
中不足的一点杂音。一个读书会群中不知哪里的文友就说他特别佩服,想来
他佩服的还是我的渊博,我全当成了对我思想和文章之赞誉。
“借典核以明博雅”——李渔这家伙真“坏”,一句揭开遮掩,把人私
心全道破,难怪同时代文人都不喜见,任他潦倒。后世偏又恁多粉丝。
我用来遮掩的借口是:“这原本就是一篇读书笔记……”内心有没
有借这十几位大师装自己门面,自己最清楚。其实旁人也清楚,只是大
家心照不宣,互相顾及颜面,只有李渔直接说破,让人好不自在。
“假脂粉以见风姿”,也是人间常态。不施粉黛而美艳自在,这叫
国色天香,一国之中也难保能找出几个来,都是上天造就的尤物。多数
庸脂俗粉还是要假脂粉以见风姿的,这样的风姿虽说是装扮来的,总胜
于就这么丑着。
“其事不取幽深,其人不搜隐僻,其事则取街淡巷议......能于浅处
见才,方是文章高手。”
李渔也并非要佳人弃脂绝粉,一味素面朝天。薄施粉黛还是要的,越
是美人,如此倒愈见风致。
文贵浅显,任由心底流出,自是佳品。实在浅不了,当深则深,只与
通人共,不与俗子听,也是一种顺乎自然,毕竟,我国第一位“先锋派诗
人”薛蟠先生的传世名句——“女儿悲.....女儿愁......”不是任谁都能
写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