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洛是一个人,只是我所认识的所有人当中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所有的人都叫他洛,又因为他走到哪,狗就咬到哪,所以都叫他凶洛。下边是我简单的回忆。
凶洛死的那天我没有在场,我是在他死后的第二天回到家里的。
因为从郑州一路坐火车,又是国庆节,每一个车厢里都挤满了学生,当然我也是其中一个,为了减少疲劳我选择了凌晨的火车,但依然人满为患,直至清晨,我的眼皮子都未曾松懈过。
我那天下了火车,出了站台坐在花坛上,天气冷的彻骨,我不由得把怀里的书垫在屁股下边,但依旧很冷。车站外边人很少,我放松下来,打了个盹,不多时我就感觉街上有点熙熙攘攘了。我睁开了眼睛,却发现一个大叔正看着我,还没等我问他,他便凑了过来。
“小伙子,有姑娘你看么?”
“啊~?”
因为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问我,我不免有些差异,甚至觉得听不清楚。
“就是和你一样的女孩啊,皮肤白白嫩嫩的,咋样,要不要?”
“我……”
我不知如何回答,脑袋里尽是一些奇怪的问题,反正后背一阵发凉,冷汗都出来了。
“要不要?”他声音很尖细,东看西瞅的,但始终粘着我。
“对不起大叔,我还是个学生,我现在还不想这个……”
“呃,学生啊?”他又困阔和不相信的看了看我,但还是说了句:“算了吧。”
我上了公交,看着他继续鬼鬼祟祟的游荡在清晨的车站旁,我想不清楚他是谁的父亲,背后的女孩又会是谁?总之一路上我都觉得难以接受,到了最后心里有点惶恐,仿佛我突然发现了月球的另一面。
不过不管怎样,我还是昏昏沉沉的到了家里,我甚至来不及和我母亲问好,就一头栽倒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母亲不忍心叫我,一直到了下午,她怕我饿坏了才给我叫起来,我眯瞪的揉了揉眼睛,抬头看了一下窗户才意识到时间不早了。我到客厅随便吃了点水果,在冰箱里翻了点吃的,一会儿母亲又为我炒了几盘热菜,我吃了起来,饭一下肚,感觉精气神好多了。
大概是下午三点多,一个发小来叫我,我不清楚他怎么知道我回来了,兴许是晚上发的动态吧。不管怎样,我还是有点欣喜的,便随他出门去了,我们沿着一条水渠又到一块光滑的石板旁,我俩都情不自禁的坐了下来。
他许久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望着前面的树丛和麦田,那里已经变幻的我认不出了。这个地方我从小就喜欢呆在这儿,和他还有更多的伙伴们,但到了现在,也就到了傍晚会有几个老人蹒跚的住着拐杖坐在这,像我们一样眺望远方。
我摸了摸一旁的紫槐树皮,一边语气低沉的问他。
“最近怎么样了?”
“还好吧!就是马上去实习了。”
“哦,那可是很累的!”我不假思索的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嗯,我挺惶恐的,所以来问问你,你上了大学应该懂得多。”他看上去比以前忧愁多了,可始终不看我。
“其实哪里都一样,人的态度更重要。”
“我也是这样想的,但生活在井底,自然也吃不了天鹅。”他抖了抖手上的烟灰。
“我告诉你我最近的生活吧。”
“嗯……你说吧。”他耐心的听我说了说,不过额头上的云烟还是挥之不去。
待把大学生活的趣事和感悟都告诉了他,并说积极的态度在任何地方都会出类拔萃,而这,什么时候都不会晚,当我一副认真的口气说出这些话时,更像是揪着耳朵告诉自己。
“我也一直这样觉得,这也就导致了我无论多么差劲,任然垂死挣扎的老不死精神。”他哈哈一笑,手上的烟灰散落了不少,紧接着他又说:“你知道洛吧?”在深深的吐出一口烟后,用一种神秘忧愁的口气对我说。
“嗯,我正想看看他呢,怎么了。”我把脑袋往前一伸,看着他。
“那你可能不知道,洛死了。”他平静的说,眼睛还是看着前面,没有看我,而我却有些激动和紧张。
“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在昨天。”他又点上了一支烟,边抽边说:“不知道,像是病死的,不过很痛苦,一脸的抽搐。”
“啊,怎么知道的?”我有点不敢相信,但还是想问一下。
“也是听我妈说的。”
“哦……”
我就这样嗯了一声,沉沉的思索着。
后来我连怎么跟他告别都忘了,我就那样丢了神似的走回家里,其实从我回家的那一刻起就有这样的感触了,只是不敢相信,直到现在,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我回到了家里,推开了门,走进屋里,躺在沙发上,仿佛从遥远的地方赶过来,落魄的我妈都看不出我只走了几百米的路,他一边忙活一边问我:
“你郑斌伯伯刚才来借刷子,你看到他了么?”
“没有,我从东边过来的?”我几乎不能说话,我能清楚的感觉到嘴唇在蠕动。
“哦,那可能他达西边走的,对了你知道么?洛死了。”我妈把碗筷收拾着放在了水池里。
“哦……我知道,豪豪刚才跟我说了。”
”嗯,你伯伯给他油棺材去了,就在那个东洼下边。”她似乎还想告诉我什么,可我真的没有力气了,嘴里还透露出厌烦的情绪。
“我刚才就在那。”
我就像打字机吞吐数字一样,无声无趣,每一个吞吐都是均匀的呼吸,我试想着忘掉这件事情,忘掉过去,首先就是看淡这件事情。因此,我从语言上表达出我并不深入的样子,母亲也没多说什么就做饭去了。
我总是怀疑学校和家里是两个时空,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猜想越来越得到证实。没错!我才离家多少天,这个地儿我都快不认识了,总觉得学校一个月,家里就是一个季。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包括我看到的每一个认识的人,他们都在衰老了,其中最为深刻的就是我的父母了。
这作为一种恐惧埋藏在我心里,抑制了我渴望回家的念想,仿佛我这样做就能阻止它衰老似的。这或许会成为我多年后最后悔的一件事情,也是我童稚时最不愿看到的自己。然而到了现在,我才明白有些东西,并不是看上去那样纯洁无私。
凶洛去世时应该也有60岁了吧,但他真正的年龄甚至姓名都无人记得。只知道在我小的时候他就生活在那,也就老成那个样子了。从以前起,他好像就只有一颗牙齿,这就如出生下来就只带了一颗。
我小时候中午一放学就会屁颠屁颠的跑到他住的窑洞里,站在坡上向下吼:
“洛哎~你给我出来~”
他往往不怎么会理睬我。然后我就凶的厉害,便对着有炊烟的地方扔小石子,扔树棍……我怕扔到他锅里,就故意的往一旁扔。那石子啪啪的落在旁边的油菜地里,他坐不住了,就怒气冲冲的跑了上来。
“哎!你得把锅端起来,别待会儿烧穿了。”
他似乎醒悟了,又急忙跑回去把锅靠在一旁的,又迈着大步子坚定有力的走着,一抬头我早就跑了。
他泄了气,但口头上依旧骂爹骂娘的。
“妈了个巴子想不起来,谁家的娃子?”
我本来想跑远远的,谁知这一骂我以为他骂我娘,就背着书包磕着屁股跑回去。
“你个狗杂种!我是你爹爹。”
“甭给我跑了,敲死你,娘嘞个脚儿!”他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慌着跑了上来。
“你来啊!怕你我是孙子。”
等他一走近,我赶紧扭头就跑,打死了可就真成孙子了。
他一看见我跑,嬉笑着追了起来,我在前边吓得呜哩哇啦的,他更是起劲儿,一连追了我快两百米。
“我妈在家等我吃饭呢!你别追我!”我几乎哭了出来,恐惧让我的声音变得抽搐。
“我才不管你妈,有本事打完跟你妈说去。”
我一听,我妈都不管用,只能说:
“我跟我爸说去!”眼泪鼻涕哗哗的顺着脸蛋往下流。
“跑啊!嘿嘿……”他又一把揪住我,给我拽了起来。吓得我赶紧蹬腿,可又不敢踹住他,生怕他一个不爽给我扔沟里去。
“我不跑了不跑了,你给我放下来!”
“以后要是再敢骂我呢?”
“那你就把我打死!咋样?”
“那中!”
“我还有个东西让你看!”
“啥东西?”
“你等着。”
我使劲的从挎包里取出一把铅笔来,我没有刀子,铅笔都是我用手指头抠出铅来写字的,这些抠不出来,我也就不想要了。
我说:“你要是把这个给整断了,我就不骂你!”
“这东西?”
“嗯!给你一根!”
他拿了过来,瞅了瞅,上下摸了摸,然后也就那么一下就断了。这可把我惊呆了,赶紧把剩下的都给他。
“你别一个一个来,我要看一起弄断的。”
他放在手里,整理了一下,然后第一下他涨红了脸,使了好大劲都没断。这下我乐了,在他一旁看着他无可奈何的样子就哈哈大笑起来。
“我就说了你不中,还不信!”
他没搭理我,嘴里还是嘟囔着:“哎!哎!”
“哎个屁!弄不断就还给我,我回去吃饭。”
他一听似乎不愿意了,把手按在大腿上,铅笔也在他手里,他腰一弓,就听见噼里啪啦的声响,脸上的疙瘩瞬间变得舒展开了,包括那胀红的脸也变得黑而光滑。
我站在一旁,心里想这下子完蛋了,我一直觉得只有奥特曼和孙悟空才有这么大本事,现在一看,吓得我腿一哆嗦。连忙说:
“我不骂你了。我回家吃饭去!”
他嘿嘿的笑着,要把手里的铅笔给我,我哪敢接,万一他把我的胳膊给咔嚓了,我赶紧一缩手,没再看他,扭头就跑了。
回到家里我左思右想,实在不清楚我爸和他谁更厉害,我只知道我爸抽烟喝酒可厉害,但他打牌和麻将不行,每次深更半夜回来都是哭丧着脸。忧愁的迈不开腿,但我还是可害怕他。不过我爸参过军,但凶洛说他还见过小日本鬼子,这一点我爸都没有见过,我就有点拿不准了,万一他是八路呢?
回到家里我吃了午饭看了会儿电视就睡了,动画片早就播放完了,都怨那该死的凶洛。我躺在床上一下睡到下午两点,我妈赶紧叫我起床,我起来时问我妈:
“妈哎~几点了呀?”
“两点了,快起床!”
“两点了!呀!完蛋了完蛋了,要迟到了!”
我妈赶紧把书包塞给我,给我擦了擦脸,说赶紧走。
我说:“好好好!”
也不管衣服穿的怎么样,拍腿就跑,快要出门的时候我想起来了:
“妈!我作业还没写!”
我的天啊,我妈当时就放下搓衣板瞪了我一眼,吓得我赶紧就跑。
到了学校老师第一个就是检查作业,轮到我了,我嘟嘟囔囔的说作业忘家了,老师嘿嘿一笑可又立马严肃起来。
“回家取去!”
这一点打不胜防,我慌了。
“老师,都上课了……”
“你还知道上课!你迟到了我都没说你,等你拿完作业就给我站到后门的缝里去!”
“好的老师,我……回去拿。”
我感觉自己真的要死了,我曾无数次梦到我死的场面,那是一口大大的黑漆棺材,四周用土砖垒砌成了棺椁,每到晚上里边就会出现一个老头让我去跟他下象棋,可我哪里懂得象棋,五子棋我也是上四年级才玩过的。
那老头就阴沉着脸说:
“不中,你要是赢不了我,你就得跟我睡一块儿。”
我就嗖的一下睡醒了,然后一头冷汗,想着躺下去之后不要梦到他,要不然我可能就起不来了。
可现在天大白的,我就要去赴死了,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作业没写再说我妈也知道,回去肯定写不了作业还得挨打。我要是现在就写,兴许能赶上。
我又乐呵了,我佩服自己的聪明才智,以及针对老师计划的对策,心里边一阵暗喜。
我就蹲在坝头的水渠沿上,把东西掏了出来,谁知道摸来摸去只有破本子,我的笔都没了!
我想起来了,当时为了让他弄不断,我把好的铅笔也垫进去了,这下子完蛋了!作业没得写了,我面如死灰,彷徨的可以吓死任何一个孩子。
我在外边坐了好长时间,想了想还是得回学校去,我迈着沉重的步子,圆盘大的太阳已经快到头顶了。我在外边使劲跑了两圈才回到学校,表现出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样子。
“报告!”
我使劲的喊了一声,可老师没搭理我,我以为她没听见,因为她好久都没看我。于是我大吸一口气,胸腔都撑的鼓鼓的,在吐气的一瞬间。
“报告~!”
这下子老师看到我了,我知道起了作用,赶紧站直了,可又不敢看老师,因为我再也没有底气了。
我原以为她会先检查我的作业,谁知道她直接走过来就是给我一巴掌,打的我晕头转向,她又来了一巴掌。
“你不用来了,作业都不写来学校干嘛!”
她又回头看了一下班里的学生,那群孩子都低下头去,不敢看她。我算是明白了,她是在杀鸡儆猴,可又能怎样,我打不过她。
她说让我站出去,我就出去了。
“谁让你往那站了?我让你站在太阳底下听到没?”
我没敢吱声,就移动着步子往前走。
“我让你不写作业!”
她直接又是一巴掌,我终于知道她的用意了,是为了不让学生看到打我的样子。她一连抽了我十多下,后来干脆用脚了,直到最后那高跟皮鞋都被她踢坏了,可她反倒怨起我来了。
“给我鞋子捡过来!”
我就赶紧捡了,始终没敢看她,但我知道她脸上充满了对我的怨恨。
“鞋子都坏了!鞋跟呢!?”
她揪住我的耳朵,本想再来几下,但鞋子比我重要的多,她让我把那个鞋跟拿过来,我照做了,她也就没理我。
我很难受的站在外边,燥热的空气里没有一丝的微风,只有那该死的蝉趴在树上吱吱的叫!
我往里边张望,想要进教室去,要不回家我妈问我今天学了啥,我就只能说跟昨天学的一球样。
这个时候一个女生眼睛不眨的看着我,充满了同情于可怜,我想她应该是看到了我被打的惨象。我顿时对老师产生了一股深深的仇恨。
“有一天,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打她一顿!”
那天直到妈妈中午来到学校叫我吃饭,我才知道我可以走了,但还是害怕,万一她不让我走呢?
她大老远的站在学校门口对我喊:
“豆~快回家吃饭吧!”
“妈,老师让我站在这儿。”
“都中午了,别的孩子都走了,回去吃饭吧啊?”
“好!那老师要是问我,我就说你让我走的!”
“嗯,快走吧!”
我赶紧到教室门口的地上拿书包,但已经放在了窗台上。我握紧了它,撒腿就跑,就像凶洛在追我的那样。
走近了,我妈才看到我的伤口和淤青,她就问我:
“脸上怎么回事?”
“我作业没写完,挨打了。”
“疼不疼?”
“一点也不疼妈,我以后一定先写作业。”
“嗯乖,回去拿凉水敷一下吧。”
“好!”
我妈心疼的摸了摸我的头,然后拉着我回家了。我妈告诉我,学不好不成器,挨打也是正常的。我不语,因为我怕说的太清楚我妈会哭,我爸会先收拾我一顿再到学校找老师算账。老师知道后肯定会变本加厉的针对我,到时候我肯定会被揍死!我又不傻,再苦再累也得忍着,老师嘛!只要你装模作样的,学的乖乖的就好了。
那一天回家中午我妈给我做了一桌子菜,说:“使劲吃,到学校好好的,别捣乱。”
“嗯!不会再捣乱了!”
兴许从那以后就真的没有,更或者我再也没有让家人看到我因此受伤。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