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漫天的边陲小镇,夜幕初降,家家户户就已经紧闭门窗。战乱时节人人自危,白天尚有鸡鸣狗盗之徒,更别提晚上了,一时间,镇子像是被封了喉,静极了。若是有赶路人朝着东边儿走,窸窸窣窣的脚步里似乎藏着若隐若现的丝竹之音,再走近一些,男男女女的调笑声也撞入耳鼓了。
珠玉楼到了。
珠玉楼干的无非就是迎来送往,好言陪笑的活计,一青楼是也。与以往的青楼不一样的是,这里不仅有杨柳腰樊素口,也有那玉树临风的潘郎君。附近的村民对此虽鄙夷万分,却也从不敢惹是生非,由着这栋楼伫立了一年又一年。有人在的地方,欲望永远不会缺席。
故事是听珠玉楼附近的一个小酒保说的,关于一个风姿绰约的红尘少年。
夜白是他的花名,姓甚名谁早已无人记得,只知道他这花名取自“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想来他可能有个弟弟吧。
三年前的柳城郊外,达达的马蹄声纷至沓来,领头的将军突然拉紧缰绳,马长啸一声停下来:“老三,过来,这儿有人”
被称作老三的是个黝黑的大汉,名作李成。听见将军的命令,立刻下马跟上将军的步伐。
“盛将,是个少年郎!”
盛凌霄拨开地上人凌乱在脸上的头发,就听李成“哟”了一声:“长得跟小娘们儿似的,真好看”
盛凌霄瞥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丢跟李成一句话:“把人背上”。
盛凌霄没想过这捡来的小少年竟是这样的遭遇,想起大夫隐晦的眼神,不由得愣神了。
“将军,这孩子后面撕裂太严重,失血过多,高烧不退,方子已经开好了,能不能好全就看他的造化了。就算伤口长好了,怕也会疯的,看他这样子像是被……”医者仁心,大夫说不下去了,之嘱咐凌霄让他好好照看病人,多开解开解他。
月到当空的时候,人醒了,照看他的士兵立刻去回禀了将军。盛凌霄进来的时候在看到他努力想坐起来,长腿一迈走到床边,扶着他坐了起来。李成递过来一碗水,床上的人没接,眼神直愣愣的盯着盛凌霄。
“爹…爹,有坏人,有坏人来抓我了。”说着像婴儿一样哭了起来。
李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哈,老大,你样子老的都当人家爹了。”
盛凌霄一边听着属下的笑,一边听着小孩儿的哭,心烦的不行,可再一看床上的小孩儿哭的梨花带雨的,一肚子火瞬间又消了,只能柔声向小孩打听情况。
“别哭了,你叫什么名字?”
“爹,爹,我害怕,你抱抱我。”小孩边哭边往凌霄身上爬。
凌霄无奈,伸手把他按在床上,再次问道:“嘘,爱哭可不是好孩子,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抽抽搭搭的回答:“我叫小五子,今年四岁了。”
凌霄叹了一口气,打发李成去官府问问有没有人报官寻人的,他去厨房把煮好的药端了过来,看着这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喂吧。
“啊,张嘴”
小五子喝进一口,眉头一皱,噗的一声吐了出来。
“爹爹,太苦了”
凌霄看着眼前泪汪汪的眼睛,伸手擦了擦他嘴角的药汁,一下就楞住了,入手的触感柔软细腻,肤如凝脂说的就是这般吧。鬼使神差的又摸了两下才猛的回神,放下碗大步走了出去,大约一刻的功夫拎了包蜜饯又回来了。
看着小五子一口药一个蜜饯,小脸儿一会皱眉一会笑的,凌霄的心情大好,一直绷紧的嘴角也有了弧度。
真像个孩子,忘了对他来说也不失为一个幸事。
三天过后,小五子身体好利索了,精神却不见一点好转,还是一口一个爹的叫,而且小家伙还黏人的不行,十六七的俊朗少年抱着你的胳膊,像孩童一样望着你,任谁也狠不下心拒绝他的要求,就这样,凌霄办公多了个小尾巴。
李成看着坐在角落吃东西的小五子,不禁感慨:“盛将,要是小五子是个女娃多好,你英雄救美,直接救回个小媳妇儿。”对着盛凌霄直挤眉弄眼。
“胡闹!”抬腿踹了李成一脚,谁都不知道凌霄心里突然一动,脸上火辣辣的。
盛凌霄已经二十五了,未曾想过要成亲,原因是他在十五岁那年第一次春梦里出现的人是个男孩子,他惶惶不可终日,却无法向任何人开口,一年一年的蹉跎下去,虽不再恐惧了,却也绝了找个人的念头。如今被李成一语惊醒,心里的小念头就再也藏不住了。
小五子晚上闹着要去看花灯,凌霄便换了便服随他一起出来了,正值中秋,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凌霄怕小五子被冲散就拉住了他的手。真是小孩子心性,看个花灯也这么兴奋。凌霄被小五子拉着跑来跑去,旁人的目光小五子没注意到,凌霄却忽视不了,许是气氛太好,许是小五子太高兴,凌霄握住的手又紧了紧,无所谓了,旁人与己又有何干,闲言碎语,庸人自扰罢了。
两人越走越远,不知不觉就走到柳桥上了,阵阵丝竹声从画舫中传来,小五子突然张口:“我也会。”
“什么你也会?”凌霄被他这突然的一句弄的有点糊涂。
“弹琴,我也会弹琴。”
正巧一艘画舫靠岸,小五子就拉着凌霄闯了进去,画舫主人见两人皆气度不凡,又闻是想借琴一用,便爽快的答应了。小五子坐正,随意拨动了两下听了听琴音,接着琴声倾泻而出,美妙的,轻盈的,哀怨的,如哭如诉,像是流泪等待着归人,却知归人无期,像是倾诉衷肠后爱而不得的窃窃私语。最后三声急挑如破空的箭让听者猛然清醒,画舫主人鼓掌致意:“小兄弟琴技了得,我这请来的琴师都自愧不如啊。”说完才察觉到言语不当,随即请罪。
“先生不必如此,我与家弟知道先生并无恶意。”说完凌霄便带着小五子起身告辞了。凌霄心中诧异,按理说寻常人家的孩子即便学琴也不会像他这般精通,毕竟四书五经才是正途,且他现在四五岁的心智,如何记得这一大段音律,难道是想起来了?。凌霄心中思绪万千,扭头见小五子一副还沉浸琴声的样子,便不忍再问他什么,只道:
“小五,累了吧,疯玩一晚上了。”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不想却摸到了一层薄汗。
“爹爹,我走不动了,背着我回去吧。”小五子神色恹恹。
小五子把头埋在凌霄背上,不一会儿眼泪就浸湿了外衣。
“哥哥,我想起来了,我叫夜白,我是一个小倌,比画舫主人口中的琴师还不堪。我……。”
凌霄脚步顿了顿,“累了就趴着睡会儿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哥哥,你还愿意背我回去吧吗?像我这么脏的人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我都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想起来怎么到的柳城,被人怎么糟践,怎么半死不活的被扔到野外。”小五子声音越来越小,眼泪越来越多,连凌霄都感到內衫湿了。
“愿意的。”说着凌霄把小五子放下来,捧着他的脸,看着他的泪珠子一串一串的流,伸手抹了抹,“小五,这都不是你的错,你不脏,脏的是那些伤害你的人。别怕,他们都不在这,你看着我,我会护着你的。”低头轻轻吻上了夜白的眼睛。
夜白呆呆的看着他有点不知所措,凌霄在耳边轻声说:“小五,你明白吗?你明白我在做什么吗?你愿意吗?我喜欢你,不管你是小五还是夜白。”
“哥哥……”
院里的人发现了两件稀奇事,一是将军近几日格外高兴,一次把前二十几年的笑都补回来了,二是小五子改口叫将军哥哥了,叫了小半个月爹爹,就这么突然改口了。费解,真是费解!
房间里,夜白纤手抚琴,琴声一改当日的哀怨,凌霄站在桌前挥毫泼墨。凌霄虽是武将,字却写的苍劲有力,入木三分。一曲毕,夜白站在桌前看着他,凌霄把他拉到身前,把笔递给他,“会写字吗?”
“会一点,但写的不好”夜白回答。
“来,我教你,写你的名字好不好?。”凌霄握着夜白的手写了起来。夜白抬眼看身后的男子,剑眉星目,文韬武略,与君相携,何其有幸。
开心的日子总是很快,这日,凌霄将服在身,匆匆跑来对夜白说:“小五,边疆告急,我必须马上带兵支援。你就在这儿等我好不好?前线状况不明,不确定多久能回来,我不敢向你保证一定能活着回来,三年好不好,等我三年!三年过后,如果我没有回来,你就,你就不要等我了,过自己的生活去吧。”
夜白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听得凌霄的话噼里啪啦在他耳边炸了一堆,“你,你现在就走吗?那,那我帮你收拾细软去。”夜白不知所措,脚步慌乱的转身往屋里走,凌霄一把拽住了他,把他抱怀里。
“小五,你别慌,我好歹是将军,不会出事的。你愿意等我吗?我会为了你保重自己,我以前以为这辈子就是一个人了,没想到还能捡到一个你,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我要练就这一身本领,是为了保护这片山河里的你呀。”
夜白鼻头一算,心里升起万丈波澜,更加用力的抱住凌霄,“凌霄,不要什么三年,我一直等你,永远都是你,有你才有生活呀。我也以为我这辈子要孤独终老了,像我这样下三滥的人有谁愿意要呢。我遇见过那么多人,看上我这副皮囊的如过江之鲫,愿意真心相待的却没有一个,所以我逃了,虽然遭受了折磨,但如果这都是为了遇见你,我依旧觉得是值得的。不要说什么让我自己去生活,没有你的生活,毫无意义。”
凌霄也哽咽了,“小五,等我回来,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好,好……”夜白使劲点了点头。
第一年的时候,夜白收到了凌霄的一封家书,书信里说他打胜仗了,不用三年就能回来了。第二年,没有消息。第三年,没有消息。夜白等不下去了,他要去阳关镇。
夜白花了两个月的时间终于到了这个边陲小镇,几番打听依旧没有消息。夜白明白,信息流通最快的地方是青楼,向百姓打听永远也没结果。抬头看了看“珠玉楼”的门匾,一鼓作气走了进去。
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迎了上来,年纪略大,应该是老鸨,“这位小兄弟真是俊俏,不知您是想找女客?还是好南风?”
夜白微微欠了下身子:“妈妈,您误会了。奴家漂泊至此,实是无依无靠,想谋一份琴师的差事。”
老鸨顿时明白了,敛起脸上的笑:“哟,我珠玉楼可不是什么耗子都能进的,先弹一曲来听听。”
夜白做到大厅的幕帘后面,琴声自帘后飘出,一时间连男男女女的调笑声都小了。曲毕,老鸨上前,“小兄弟真是琴技了得,来我珠玉楼定不会亏待你的。”
“妈妈,奴家还有一事相求。”
“请讲!”
“奴家虽是同道中人,却已心上有人,求妈妈成全奴家卖艺不卖身,算是妈妈积德,成全一对有情人!”
夜白说得情真,那老鸨却丝毫不为所动,“呵呵呵,进了这花街柳巷还想要清白,真是做梦!你说,要是有哪位恩客看上了你,我是给还是不给呢?这不是叫我为难吗?”
说时迟那时快,夜白那出一把匕首直接往自己脸上一划,“妈妈,这下没人看得上我了,求妈妈收留。”
“你,你这人,要不是你琴艺超群,我这儿才不留你!”
“多谢妈妈!”
夜白留下来了,打听到的消息却让夜白无法承受,有人说盛凌霄已经死了,他领兵深入敌营,大获全胜却也血洒沙场;也有人说盛凌霄没死,下葬的是他的衣冠冢,深入敌营之后他和队伍走散了,被敌人捉去了。夜白不知道该相信哪个,哪个他都不愿意相信,他就一直在这里等着,总有一天那个意气风发的,温柔的将军会回来。
“忆凌郎,飞花知春早,思凌郎,南雁知风霜,我的凌哥哥,无人知我念。三年期已满,十年已过半,鸳鸯盖头红丝线,仙侣都来羡……”
“又开始唱了。”小酒保喃喃自语,来打尖的客人正好听到他这一句便问道:“这唱的是什么?”
“《忆凌郎》,珠玉楼夜白公子所做。说起这夜白公子也是神奇,不仅琴技了得,作曲填词更是无人能比,常年蒙一面纱,常人根本没见过他的容貌,多少慕名而来想一睹芳颜的都被他拒绝,有人想替他赎身他也不肯,他说他在等一个人,那人听到曲子会来找他的,可这么多年了也不见谁来,怕是在等一个负心汉哟。”
小酒保说的正起劲,一看客人走神了,便十分抱歉:“公子,公子,您看我这一说就多了,您这边请,厢房在这边。”
走着走着,这小酒保也哼上了,“忆凌郎,飞花知春早……”